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麽?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盃、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裴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袖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麽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後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麽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麽?」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麽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麽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他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碴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蓦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迄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後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