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着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麽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地一下,忽见一双绣鞋给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分,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花眼笑,殷懃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後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牠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牠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後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伫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难如何取胜,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後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後,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