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舖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麽大个的男子身後,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麽?」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麽?看什麽?」一哄而散。
老头摺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麽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踽踽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後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髻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乾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袅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後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後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一拔将下来。
小楼更衣後,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麽?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麽,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麽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麽?」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麽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