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麽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後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麽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麽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麽?」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麽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麽?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於胡底。
一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地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於为小楼作最後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欷歔: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戢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麽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於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