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綑,綑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麽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乾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夥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麽?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麽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麽?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麽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麽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後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麽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潋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後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