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麽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於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屐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摺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冉,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麽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谄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麽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麽时势了?歌舞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乾,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甚麽家甚麽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麽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地,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省得: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麽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麽?」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麽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麽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後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迄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四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因细意端详,刚才的不快,马上置诸脑後。
「哟,怎麽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後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甚麽前边後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