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问,知道快到了,一缕高兴又升了上来,他们看到他们的一些希望,这希望也走近了一些,而太阳正高高的照着他们,走在头里的张大憨子便又说了起来:
“三年没有看见了,我姊夫真也是条好汉,下田做活,一个人当得两个人。也是运气不好,碰着过兵,拉去当了半年伕子,等他逃回来,东家的田早转把别人了,横竖田里也没有多少油头,盘缴不来,他一狠心离了家,带着老婆来上海,总算找着了一条出路,听说他也有十多块钱一月,我要有这门一个事也心满意足了。只是这时到他们家里去怕他不在家,不过我姊姊一定在家的。”
“张大哥!你找好了生意,可别丢开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是靠在你们身上的了……”乔老三又担心的说。
“哪里的话,咱们一块儿出来,当然有饭大家吃,我要先上工,我就借一点给你,你莫急。”张大憨子慷慨的说。
“要是你姊夫不在家,我们就去再找赵四爹。老龙,你娘舅住在哪块?”
“娘舅住在哪块我也弄不清,我晓得他是在东洋纱厂做工,到厂里一问终归就会明白的。”老龙这时忽然才想起,那年为一篮番薯,他同赵四爹打架,把赵四爹的头都伤了一大块,现在他却来到上海,求赵四爹替他找事情,怕不十分靠得住吧,于是他悄悄的悔着,同时又安慰着自己:“舅舅终归是舅舅,他总不好看着我饿死。”
他们又问着,转进了一条小衖,衖后有几个院子,错综的立着三家小瓦屋四家小茅屋,虽说是冬天的太阳,也把那些院子里的垃圾晒出好些臭味来。
跨过了一个积水小潭,站在一个篾篱笆的门边,张大憨子便直着喉咙先喊了起来:
“李永发!李永发!”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的脸便从晒在竹篙上的尿布边伸了出来,鼓着诧异的大眼呆呆的望着,稀稀的黄发把那脸更弄得难看了。厢房边也伸出一个蓬发的头,在那头边的窗门上,也不知挂了些什么。房子两边杂乱的堆着一些破洋瓶,破瓦罐,破布条。房子里也好像有脚步走动,却没有人理睬他们。
“李永发!李永发!大姊!……”
“阿发哥!阿发哥!好像有人找你!”是那蓬头发的声音。
从东边的房里走出李永发来,他赤着身,一手还举着短棉褂,他的赤色壮健的农人的胸脯,已经干瘪,他深陷的脸的轮廓也使张大憨子认不出了,可是他还认得张大憨子,他衣服也不穿上便摇着他的枯瘦的臂膀走了过来,抖着,笑着叫了起来:
“啊!憨子!你来啦!”
但是他马上便停住了笑声!他望见了憨子后边的一群,他不说话了。而憨子却说着,憨子以为自己会笑的,却没有笑,这改变了形象的姊夫,不只使他觉得生疏和同情,几乎是一个大的打击,他笑不出来,只说道:
“不认得你了,老啦,你害过病吗?大姊呢?……”
“进来吧!你们一块来的吗,这是王阿二,我还认得你,唉,我却变了!做田到底还好点,进屋子里来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着进去。
外边屋子里摆了一屋子东西,床铺,煤炉子,刚好有一条走路通到里间。里间便是李永发花两块钱租来的一小间房。这一群人一走了进来就塞实了,习惯在阳光底下的眼睛,这间房更显得黑暗。李永发拖出了一条长板凳边让着又边问道:
“刚刚来上海吗?”
床上,蜷在乱棉絮里的一个妇人也哼着问了:“憨子吗?”
憨子走到床边去,这群人一句话也不说,有一些东西,一些未曾有过的东西来压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来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们,想得要命,说是能看到屋里一株树也好,要是弄得到盘缠,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听说很好,不晓得回去弄它几亩田种种弄得到不?”
“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并没有病过,就是一天十四个钟头吃不消,机器把一身都榨干了,没有让机器轧死总算好,不过这条命……憨子,你们来做什么的?”
“憨子,家里还好吧,饭总该有得吃,我又小产了,那天厂里闹罢工,我摔了一跤。”妇人从破絮中伸出了一副可怕的面孔来,像个老女巫的面孔。
“唔,还好……”
“憨子!我们还是想回去,你帮忙替我们打听点生意好不好?上海实在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来就两个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们到底干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