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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49)

作者:丁玲

“我身上会比你多吗?还不是那一点阎王债,一块光洋和四张毛票,什么事都到了上海再讲,莫那么短气!”李祥林把缺着嘴唇的嘴挤了进来插着这么说。

“对的,找着他们就好了。上海大地方,比不得我们家里,阔人多得很,找口把饭还不容易吗?”张大憨子又把那烂眼皮朝家的那方挤了几挤,想着这是烧早粥的时候,又想着借来的那斗米和剩下的两簸箕糠,吃总是不愁的了。于是他又接下去说道:“只要找得到事做,总不怕他那孙二疤子,妈的这东西,到夏天我们归账时,一人三石谷算在一块,便宜点,二亩田又差不了好些了。”

“只要归得上,再多点也不要紧,就怕……”乔老三说着就把头低下去了。

老龙这时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馍啃着,另外也有人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粗粝的大饼,而谈话就又加上了一些生气。

“到底也值得,大半夜的老西北风,吹在咱们身上不算个什么,六角大洋,嘿,就是好几天的粮,冷总还熬得住,饿可不成。”

“三等四等一个样,要有五等咱们就坐五等,再打个对折。”

“到上海几个钟头?五个,还不贵?五个钟头要花上六角大洋,合钱是两千了……”

坐在旁边的那些同车的不认识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们也有些是去上海的,但是对上海的情形也是不熟悉。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些家乡的苦难,和旅行的目的,大抵都相差不远。于是又谈到年成,又谈到行市,车里慢慢的更热闹起来了。有几个娘儿们也坐在那一端,敞开了胸口,口袋似的垂着的大奶便塞在哭了的婴儿的嘴中。太阳这时已经从每一个窗口投了大片的阳光进来,因着车身的震动,在那些干糙的脸上和脏的布衣上跳跃的荡着。而这群人,这群在冷风里蹲在墙边蹲了大半夜的人,因了暖热的空气,加之胃囊里又渗入了一些粗的麦粉,昏昏的瞌睡,便慢慢的爬上了眼皮,谈话减少下去了,新的鼾声又在一些睡醒了的人旁边发了出来。

“嘟!嘟!”汽管子嘶着尖锐的喉咙,接连的叫着,黑的浓烟,白的蒸汽,在车身边扫着,轮轴发狂似的在引擎下滚着,车上的乘客都骚动起来了:“看,看洋房子呀!看那些烟筒,那就是工厂呀!……”车到了上海了。

长的列车驶进了火车站,停在第六条月台上。几十个车门里,吐着那从各乡各镇汇流了来的人群。这群土老儿,紧紧的六个人挤在一块,跟着人群朝出口奔。扛运夫杂在穿皮大衣的粉脸太太里,太太们又吊在老爷的手上,老爷们昂首在乡下人旁边,赛跑似的朝出口处奔去。大人们不知在喊些什么,小孩子也跟着在喊。也有跑在前面去了的人又打回奔……“妈的,乖乖!”他们之中谁是这样的说了。

慌张的,胆小的,从人里面又闯到人里面,紧紧的挤在一块,又来到了街上。

“猪猡!”开车的伸出头来朝他们骂着。黑色的汽车擦着身走去了,差一点没有轧在那轮下。

看到对面飞来的黄包车,回头就让,又刚巧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在后边,血红的嘴里便吐出锐声的一句骂:“作死呀!”

土老儿便站在街的一角去商量了起来。商量了一会便又往前走,他们推举张大憨子打头里走,问路。张大憨子便用力睁着他的烂眼边,扭着一个笑脸,看见有和气点的人,便走上去问:

“请问乌家角往哪走?”

有的回答是摇一摇头,有的回答是:“大概是往西吧,走过去再问问。”

“嘿,看那群人,土里土气,”小娘儿们走过身时总要悄悄的指点着说。

“嘿,老龙!你看那边,那个赤身的小囡就像活的一样,有钱时买个小的回家去供在橱柜上倒不坏,”一些百货店里的东西,花花绿绿,真是一辈子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时时惹得他们去看,看着看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走呀!走呀!找到了再说吧!”

“嘿,乔三哥!上海的娘儿们才真怪模怪样,学的洋鬼子打扮吧?”又有人说了起来,忘记了忧愁似的。

走过了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从比较热闹的地方走到卵石的马路,两边只剩一些低矮的瓦屋的地方来了。街的边上也停得有一些小摊,摊的旁边,围着一些脏的孩子,揩着鼻涕,用眼盯着那摊上的花生。有更多的,罩一顶破帽的,顽皮得怕人的孩子们,在街心上揪着滚着!一些推石子的小车,推煤渣的小车,推粪的小车,吱吱呀呀,孔孔孔的小心的让着这群野马似的孩子们走过去。间或来了一部运货汽车,孩子们便叫啸着,跟着车后边追着跑,跑了一阵才又跑回来。这里也有脱毛的老狗,像没有家的,瘪着肚皮无力的躲在一边用着生疏的眼光来望过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