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憨子答应不出来,咬着嘴,望着这一对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亲戚的脸发气,已经找不到一点可以安慰他们的东西给这对快饿死的男女,而且他恼着他们,他把许多应该大发雷霆的罪过都加在这一对夫妇身上。他以为他们骗了他,骗了他们来上海,说是怎么容易找工做,怎么好赚银,他又恨他们的失业,他只想打他们一顿,或是把同来的人打一顿。但是同来的一群,也野兽般制住野性似的来恼着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只有乔老三这时却忍不住在这些眈眈的虎视之中哭起来了。
晚上来了,太阳已经昏昏沉沉的落到一些屋子后边去。这群人还在街上奔着。同着他们一块儿奔着的,是那些放了工的走回家去的人们。他们用着羡慕的眼光去望着他们,而那些无力的挂倒着头,拖着疲倦的脚步的人们,只凝着痴呆困乏的灰色眼珠,茫然的望着前方,他们不能计较到身外的物事了。夹在这里奔着的,还有那些苍黄的不像人样的女人们,头发上,衣服上都黏着从厂里带出的一些棉絮,棉絮又从那些头上飞到另外一些的地方去。他们望着望着,反觉得可怜他们起来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于是又更焦躁了起来,王阿二怒狠狠的望着老龙叱道:
“只晓得东洋厂,东洋厂,你不知道上海是有这样多的东洋厂吗?”
“我不晓得,你晓得!他从来就只说东洋厂……”
“不要吵,不要吵,还是找个地方喝口水,吃点东西吧,明天同我过浦东去。我叔叔前些日子来过信的,他准有生意,吵也没用。”李祥林排解着说。
“好吧,好吧,”张大憨子便跟着他们走到一个小菜馆,心里一边便想起了他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产了,只有一点小米粥吃,她很想买一块烧饼,烧饼里是夹得有点猪油,而他姊夫却不能让她满足。他想:“替她买几块吧,我身上总还有一元四角大洋……”
他们坐在茶馆的一角,泡了一壶茶,各人从各人的包裹里掏出那剩下的一点干馍来啮着。空虚的肚皮就更空虚了起来似的,少量的麦粉填不满那比饥饿还厉害的欲望,王阿二又不耐烦的说了:
“你叔叔住在那块,你清楚吗?”
“浦东贾家场,离英美烟厂不远,他在那里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约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养我们,他就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见得也替我们找得到,你没有看见他姊夫,就是个榜样,他那外边的两家人不也是坐着吃吗?”乔老三抢着来说。
“他妈的,东洋厂,东洋厂……”老龙更握紧着拳头,他同赵四爹久已消溶的仇恨,又来在他心头,他恨不得一下就找着他先来几槌。
隔座的几个人也在那里谈得很起劲,一个小伙子,穿一身破夹衣,灰色的脸,灰色的头发,最多也不过十六岁的身架,却一副苍老的面孔,他用力把他左手上的香烟吸了一口,右手画着圆形,便接下去说道:
“我听到一声口笛,心就一跳,知道不好了,果真啪啦啪啦啪啦的,哼,你知道死了多少,几十个工人就躺在地下啦,起码总有四五个活不转来。妈的,叫开枪的就是小王啦,他是副厂长,打死几个工人算什么,你要闹,他就索性把厂一关,看你几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饭吃。现在闹罢工啦,要凶手偿命,要抚恤金,要医药费……我说,都是空的,打死工人又不是刚有的事,罢工也不知罢过多少次了,从来还不是因为肚皮不争气,又复了工。我说,干脆打死他们,咱们自己难道不会开厂吗?”
另外一个年纪稍微大一些,也是灰色的脸和灰色的头发,他镇静的问道:“你打死谁?你要一动手,毛还没有挨着他一根,你就得吃生活,什么事都得慢慢来。现在还有些人信东家是好人,有些人宁愿饿死不敢动,有些又被资本家买去了当走狗来陷害工人,所以一切都得好好的来,坐在这里喊是没有用的,就是杀死几个厂长也还没有用。现在应该要让工人个个都明白,齐心起来站在一块拼命,所以要提条件,还不许开除工人,小五子,你莫要急,终有一天……”
他们听着这些,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又有一个人,是坐在他们前边桌边的,正拦住一个闯进来的小乞丐问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样了?你妈妈还没有找到姘头吗?要你爸爸看穿一点,不当王八也没有饭吃,趁着老婆还年轻,可以捞几文是几文。你这小王八闯进来干吗,看别人要把你当小扒手,关在牢里去喂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