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你的娘,操你的奶奶!……”小乞丐骂着就跑走了。
“妈的这小猪猡。”那人便掉过头来望着他们说道:“唉,你们不晓得,他老子同我一个车间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只听见一声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只膀子血淋淋的便卷到皮带上去,压去许多肉,又飞下来打在他头上。我们都算他活不了,他却又没死去,天天睡在床上哼,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厂里赏给了他十块钱了账。女人没有饭吃,只好偷人,儿子成天讨,偷东西。你们大约还不晓得做工人的苦处,唉!你们是刚来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交关多,两毛钱的门票,尽你看半天的戏。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层楼的屋子,屋子外像蚂蚁似的停着汽车。喂,你们做什么生意?……”
好些人都望着他们了,他们不知怎样说才好,大家互相望着,还是张大憨子大着胆子说道:
“找亲眷,想来上海找工做的……”
于是有些人就不客气的笑了,笑的声音使他们都打战,有人就气愤愤说道:
“怕上海饿死的人不够吗,要你们赶着来送死?几十万人在这里没有工做啦……”
“乡下也没有饭吃,收了一点,都还把东家了,肥料也扣还把他们,家里一粒也不剩。还是借了两块钱做路费来的,两块钱一斗米,夏天要归上三石谷。不晓得上海情形,晓得也不来了……”
“没有饭吃,应该问你们东家要,像我们一样,没有工做,也要问资本家要。你们的血汗,一点一滴的落在田里,我们身上的肉和血,也还木是在车间里一片一片榨把他们了吗……”
茶馆里又围了许多人,都把他们当做谈话的中心,七舌八嘴,然而没有一句话可以暂时使他们宽心一下,只有使他们更其难堪,他们坐不下去了,便又走出茶馆来。乔老三咕哝着道:
“我怎么样呢?我还是搭火车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东去,百事等找着了叔叔再讲,浦东的情形也许好一点……”李祥林自个儿在心上这样想。
“唉,什么地方有猪油烧饼买呢?……”张大憨子又映着他那红的烂眼皮。
月亮又升在家的那方了,那该是家在那儿吧。原野是静的,远处有一声两声的狗吠,星星在头上闪着忧愁的眼,月亮也时时躲在飞走的薄云里,风仍旧是一阵紧一阵的寒风,枝头夜宿的小鸟,不安的转侧着,溪水汩汩汩的流去,火车的铁轨像无穷尽的延展着,跨过了一条小溪,又一条小溪,转过了一个小冈,又一个小冈的。而在这个夜晚,沿着铁轨走来的,还有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是朝着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一点的人,望着远处的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的地平线,?着那烂眼边的眼,又举手去揩了揩眼睛旁的泪珠,说道:
“早晓得,同乔老三一道,也好,总还有得火车坐,阿二,你说还有多远?……”
一步一跟,跟在后面的阿二也抬头望了望远处,便答道:
“莫问,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便找个躲风的地方,过一夜,明天又走,后天再走一天,那时再说吧。”
“唉!……”
两人便又默着走下去,大家都不愿意说什么,而张大憨子便又看见他姊姊的脸相,那么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脸。他又想起她那尸身,她只穿一件单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吗?他又想起一些别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围在死尸边哭,她们的男人就是被厂长开枪打死了的;他又想起那间小屋,他跟着他姊夫去过的,他们在那里打吗啡针,那些去打吗啡针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浑身都是针孔,姊夫说他们不打针就没有精神做工,打针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许多,他觉得天已经渐渐的压了下来,他呼吸也跟着急促,他简直不敢看什么了,他喊起来道:
“阿二!阿二!”
阿二忽然也赶向前来抓着他,喊起来道:
“憨子!憨子!”
两人抱着站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于是又并排着走向前去。
“我说,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们!”
“靠不住,也许他比我们还坏,小刘同着他一块儿的,小刘总是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