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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53)

作者:丁玲

“憨子!老龙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为他们齐心,他一定要留在他们那里,不过我们也好齐心起来的。小龙留在上海,也不过多一个告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方法还那三石谷?……”

于是他们又不做声了,又低着头,让那劲的风从头上刷过,脚踹在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可是远处却传来轧轧的车声,接着便看见了那车头上的大灯,浓的黑烟,也染上了那沥青色的天空,于是火车便飞快的朝他们冲来,掠过他们的身子又滚向前去了。这是到上海去的火车,而在那车上,在那有电灯光的四等车厢里,又有一批一批的乡下人,在乡下过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们正睡在那里,咧着嘴,流着口涎,做着可怜的却是荒唐的梦。

这激烈的震响一流过,原野又重复安静了,而王阿二却歪着嘴角狠狠的答道:“三石谷吗?有方法的!孙二疤子你等着!”

1933年

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说瞎话咧!娃娃,甭怕,说老实话,咱是一个孤老太婆,还能害你?”

一个瘪嘴老太婆,稀疏的几根白发从黑色的罩头布里披散在额上,穿一件破烂的棉衣,靠在树枝做的手杖上,亲热地望着站在她前面的张皇失措的孩子;这是一个褴褛得连帽子也没有戴的孩子。她又噏动着那没有牙齿的嘴,笑着说:“你是……嗯,咱知道……”

这孩子大约有十三岁,骨碌碌转着两个灵活的眼睛,迟疑地望着老太婆,她显得很和气很诚实。他远远地望着无际的原野上,没有一个人影,连树影也找不到一点。太阳已经下山了,一抹一抹的暮烟轻轻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模糊了远去的、无尽止的大道,这大道将他的希望载得很远,而且也在模糊起来。他回过来打量着老太婆,再一次重复他的话:

“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么?”

“不,咱没听见过枪响,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还是春上红军走过这里,那些同志真好,住了三天,唱歌给我们听,讲故事。咱们杀了三只羊,硬给了我们八块洋钱,银的,耀眼睛呢!后来东北军跟着来了,那就不能讲,唉……”她摇着头,把注视在空中的眼光又回到小孩的脸上。“还是跟咱回去吧,天黑了,你往哪儿走,万一落到别人手上,哼……”

一步一拐她就向前边走去,有一只羊毛毡做的长统袜筒笼着那双小脚。

小孩仍旧凝视着四围的暮色,却不能不跟着她走,而且用甜的语声问起来:

“好老人家,你家里一共有几口人?”

“一个儿子,帮别人放羊去了,媳妇孙女都在前年死了。前年死的人真多,全是一个样子病,知道是什么邪气?”

“好老人家,你到什么地方去来?”

“我有一个侄女生产,去看了来,她那里不能住,来回二十多里地,把咱走坏了。”

“让我扶着你吧。”小孩跑到前边扶着她,亲热地仰着脖子从披散着的长发中又打量她。“村上有多少人家呢?”

“不多,七八户,都是种地的苦人,你怕有人害你么?不会的。到底你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你这个小红军!”她狡猾地?着无光的老眼,却又很亲热地用那已不能表示感情的眼光抚摩着这流落的孩子。

“甭说那些吧。”他也笑了,又轻声地告诉她,“回到村子里,就说是捡来的一个孩子算了。老人家,我真的替你做儿子吧,我会烧饭,会砍柴。你有牲口么?我会喂牲口……”

牲口,小孩子回忆起那匹枣骝色的马来了,多好的一匹马,它全身一个颜色,只有鼻子当中一条白,他常常去摸它的鼻子,望着它,它也望着他,轻轻地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多乖的一匹马!他喂了它半年了,它是从草地得来的,是政治委员的,团长那匹白马也没有它好。他想起它来了,他看见那披拂在颈上的长毛,和垂地的长尾,还有那……他觉得有一双懂事的、爱着他的马眼在望着他,于是泪水不觉一下就涌上了眼睑。

“我喂过牲口的!我喂过牲口的!”他固执地、重复地说了又说。

“呵,你是个喂牲口的,你的牲口和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却落到这里!”

慢慢地两个人来到一个沟口了。沟里错错落落有几个窑门,还有两个土围的院子,他牵着她在一个斜路上走下去,不敢做声,只张着眼四方搜索着。沟里已经黑起来了,有两个窑洞里露出微明的灯光,一匹驴子还在石磨边打圈,却没有人。他们走过两个窑洞前,从门隙处飘出一阵阵的烟,小孩子躲在她的身后,在一个窑门前停下了。她开了锁,先把他让了进去。窑里黑魆魆的,他不敢动,听着她摸了进去,在找东西。她把灯点上了,是一盏油灯,一点小小火星从那里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