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草鞋套在烂棉鞋上的一双偎在他腿边的大脚,也抖了抖伸开站起去了。伛着腰在他前边走了一步便又停住了,说道:
“该快来了,说了是天亮的那班……”他没有说下去,却又伛着腰坐了下来,接着又打了一个冷噤。
草鞋的大脚便又伸在张大憨子的腿边。另外有一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墙的转角去,溲溲的小便着。这时天更亮了起来,满天都是彩霞,红房子的那一端,一个可怜的瘦雄鸡,也抖了抖翅膀,体着颈格格的叫了起来。小便的人走了回来却不蹲下去,靠着墙又去揉眼屎。那盏悬在眼前的电灯,还无力的射着一粒淡淡的黄光。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闯来了几个乡下人,都提着大包裹,像是做小生意的人。来的人把他们望了一望,便站在那一边互相说着什么。他们懂得车一定快来了,也有两个人又站了起来,试着把蜷得麻痹的手脚伸了一伸。
那个穿制服的可怜的瘦小伙子,夜晚看到他几次在车来车去忙碌的跑着的,又咳嗽着走出来了。他打了一个圈子,望了望嵌在墙上的钟,便朝这群土老儿,几乎在这冷风里挨过大半夜的一群投过了一个眼光,带点怜悯也带点不屑的神气,于是他说道:
“来呀!”
而这时那个镗镗的钟声也响起来了,他们在这里是听到第三次的钟声了。
他们便都站了起来,伛着臃肿的身躯,跟着那穿制服的人走到那买票的小门边。那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就走了。他们都望着那小门,没有听他。
“四等,六角大洋!一个一个的来!”门洞里一片灯光落在一个小柜台上,卖票的人穿着一件布棉袍,耸着肩,红着一双没有睡够的眼睛,不耐烦的说。他那旁边正放有一把破嘴的小瓦壶,似乎正冒着热气,把每个买票的人都羡慕的送过眼光去。
一块雪白的大洋往台上一丢,响声打到了心里,不说话,揣着找回的四角大洋票,算也不必去算,得,左右不过……便走开了。
“管他娘,横竖几个钟头便到了……”张大憨子看乔老三忧愁的按着他装钱的搭链袋,便安慰他这样说。他觉得他这句话也把自己安慰了一点儿。
“唔!”乔老三也跟着走进了月台。月台上又多了几个不曾见过的人,也有一个穿长衫的,大约就是学生吧。
太阳已经吐出了一线火红。远的稀的树枝间也吐着滚滚的浓烟,而跟在那后面,便传来了巨大的轧轧的车轮声。突突的汽笛锐叫了两声,火车便喘息着,流着汗,一步一步,拖着滚来,滚去,而停在小的月台上了。
有人朝一个车门口奔去,其余的便跟着去挤。车上也有被推出来的人,都拦在那一个小门口,有的就嚷起来了。又有着大声音喊:“那边去,这是三等!”于是这一群更慌作一团,掉转身急忙的,张着呆笨的眼光,胡乱的又朝另一个门口奔去,终于挤上了一个车厢。
旧的,脏的车厢里面,挤着一些破的烂的布堆,而又在这布堆上排列着不整齐的人头,歪着的,挂着的。有些正咧着黄牙大嘴,从那大嘴里送出浓的臭味,还从那些张着的鼻孔里,一声一声的吐着鼾声。有些是把好久没修剃过的头发蓬乱的倒着,而口涎便长长的垂到胸际。有些也张开了睡眼,望望车外也望望进来的这一群,不动也不说。
“张大哥!这里有位子!”
“去,那边去,那边还好挤一个!”
被闹醒了的,移了一下身子,便又睡去了。有些便也揉着眼睛去望那关着的玻璃窗,窗上浮着一层雾。
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用着快步在跑了。
“吓,这个什么火车,倒真了不得,阿二,你来看,山呀,树呀,像鬼旋磨,旋着旋着就跑去了。”
王阿二真的就扭着头把眼睛伏在玻璃窗上,老龙的衣袖已经揩去了一块玻璃窗上的雾。他们都因为车厢上的暖气和车外的奇异的景致弄活泼了一点儿。太阳也斜斜的在车里画上好多条黄光,好些人都为这黄光伸直的坐了起来。
乔老三又摸了摸他的褡裢袋,他想到他的家财。那袋中所有的一切,使他有点茫然,因为他的跟在这群人之中到上海去,完全是由于他老婆的怂恿,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他又重复着他已说过了好几次的话来说道:
“张大哥!到了上海,你可别丢开我不管,我比不得你们,有亲戚熟人,好歹要替我找个落脚!你知道我身上只有这一点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