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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77)

作者:丁玲

连吃了三天药以后,我的视力有了变化,明显好转了一些;五天以后,我的视觉已经恢复正常了。晚上出去提水,能辨认出路的高低。眼前那两团黑云逐渐淡了,甚至好像没有了。一个星期后,我确实好了。药也吃完了,我再到医生那里去,想再拿点“宝药”,巩固疗效,还想悄悄留下几粒,万一眼病再发,处境更坏时,我可以不找医生,有备无患呀。但医生说,鱼肝油精丸已经用完了,要等下次进药时才会有。他总算非常好,又给了我一瓶多种维他命,我真感谢他;一直到现在想起这事,我还打心眼里感谢他。尽管他后来也对我不好,寒冬腊月,我患感冒,他还叫我做杂事,夜晚去医务室看炉子。我觉得这有点过分。我心里曾不免为此难过,觉得他是医生,也参加到欺负我的行列,他不应该。不过,他的确给了我半瓶鱼肝油精丸,挽救了我的双眼。后来我一有机会就宣传这件事,既是宣传鱼肝油精丸的灵验,也是对这位医生表示感谢。

十、任人差使

生产队的劳动安排都是在早晨一小时的“天天读”后,由队长宣布,然后分别由组长带着到各个指定地点去劳动。每天的劳动不一样,地点也不同,有时分散,有时集中。我不算是工人,不准参加“天天读”学习,也没有资格参加集体劳动。我是一个被干部、工人或造反派的任何人都可以临时勒令差遣去干活的“犯人”。开始的时候,队上多是派我到马房,跟另外两个“牛鬼蛇神”一道,清除马房内堆积得很厚的粪泥。这两个挂着“牛鬼蛇神”牌子的人,一个是五十年代初建场就来的起义的或是俘虏来的国民党军的士兵,大家叫他老黄。这种人在这个农场很多。时间长了,经过教育、改造,有的成了农场的中、下层骨干。这些人的处境都差不多,思想上比较一致,精神上都属于一派。“文化大革命”一来,因为各人站队的造反派观点不同,中间就有了分歧,有了亲疏。老黄这人还是很机灵的,他不属于哪一派,只因为他女儿是另一派的一个活动分子,使他受了连累,在这一派势力的控制下,暂时便处于被专政的地位。但是看起来,他的生活没有多大改变。他在我们三个人里的地位显得高些。果然不久,他就离开了我们,到水炉专门烧开水去了。

另一个是解放前小地方的税务所的所长,刚解放时偷偷进关,继续贩卖毒品,被抓捕归案,判刑二十年。三年困难时期,各地生活实行低标准,他请求监外执行,就迁来农场,依靠儿子生活,农忙时做临时工,当杂工,赚点工钱;队上人都叫他老李头。他的儿子不在这个队,可是同这里大多数人是一派。老李头貌似愚蠢,其实是比较会逢迎的人。“文化大革命”后他当然躲不过,被专政劳动,但仍可以拿到工资,只是稍微少点。在造反派眼里,他自然也比我高一点。他们都可以住在自己家里,每天按时来上工;而且还可以有星期天。我和他们一同劳动,得听他们差遣。我更不愿说话,也不看他们眼色,不拍他们马屁。他们也不找我麻烦,只稍稍同我划清点界限,这样倒好。

麦收时节,我也下大田,手拿镰刀参加劳动。有时为收割机打道,有时在小块地面人工收割。我手脚笨,一直缺少劳动锻炼,割得慢;打靿捆麦也慢,常常遭受女将们的斥骂。夏天在大田锄草也是这样,真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我虽汗如雨下,总还落在一群人的后边。只好在别人小休时我不休息,紧赶慢赶地跟上去。五十年代初我就有腰病,骨质增生,曾在大连医治疗养过。自从一九五八年到农场参加劳动,虽然病势更加发展,但我觉得,经过锻炼,痛感似乎轻了一些。不过像现在这样从早到晚,弯腰出力,劳动过头,我实在支不住,手上磨出血泡,腰酸腿疼,我都不愿说,也无处说。我咬着牙,强打精神,汗如雨流,跟在人家后边干。我认为我是可以战胜这些困难的。

一天我正收拾锄头准备下地,给厨房种菜地的老王头把我喊住了,他让我去菜地拔葱。我犹豫地望着他,他肯定地说:“已经给队上说过了,你往后就在菜地劳动,去吧。菜都长起来了,伙房要用,要有人收。”菜地的活也多。我有时和几个老头一起,有时就单独一个人下菜地,收好了,一麻袋一麻袋背到伙房去。这几个老头们都好,有比我小几岁的,也有比我大几岁的。他们都是职工家属。他们不革命,也不造反;同我在一起,他们不问我过去,也不管我现在。他们把我当一个人,不讨我的好,也不虐待我。老王头是这个菜组的头儿,他就是我第一天到这里来同我说过话,并带领我上食堂买饭票的人。我把剩下的四包好烟就是给了他的。我给他烟只是为了我决心戒烟,而在这四顾无亲的环境里,只有他同我说过话,我是什么别的想头也没有的。他叫我来,可能他们缺少一个专门收菜的人;也可能有什么好人看到我在大田里的狼狈样子,发了善心,讲了几句什么话。不管怎样,我在菜地里干活儿要轻松自由一些,精神也就敢于有一点点解放。我可以坐在菜畦的地埂上,眺望无垠的田野,欣赏着蒸腾的袅袅上升的雾气,望着那变幻无穷的云团,想着国家的未来,想着我个人的未来,我的希望真小呵!甚至小到只要能再见到陈明一次也好。这几个老人,老好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