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你还配睡午觉!”
中午收工时,那位“解差”又来了,他把我引到一间集体宿舍里,指着靠房门的一张小木床道:“你就睡在这里。把东西收拾好,再到食堂去买饭票。马上就开饭了。”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南边窗户下有一铺大炕,可以睡八九个人。炕上铺着花花绿绿的床单,折放着几床厚厚的棉被。东边也是一铺大炕,可以睡四五个人。我的床紧靠西墙,床的两头都有一点点空地方。南头码着一摞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箱子。北头靠门的三尺来宽的空地方,放着水桶、扫帚之类的杂物。屋子中间是一堵一米半高的火墙,从北到南约有三米长的样子,火墙南头留了一条小道。这道火墙把我和东边的炕隔开了,我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影。但睡在那边炕上的人进进出出都要绕过火墙,走过我的床前。顺着火墙一溜支着一个窄长的木架子,住在这间屋里的人所有的脸盆漱口缸,镜子等塞满了这个架子。我稍稍整理一下床铺,我已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把换洗衣服和脸盆、牙缸都塞在枕头底下和床铺底下。
我赶紧到食堂去买饭票。食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我远远站在后面。等所有人都打过了饭菜,我才走到窗口伸手递过五元钱买饭票。厨房里边那个同志似乎是一个知青,伸出头来望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朝里边人喊道:“是那个大右派。”然后才转过来从抽屉里点了几张食堂的粮票菜票给我,还问:“怎么只买五块钱的?”我说:“以后再买吧。现在只有这点钱。”他又向里面的同伙说:“是一个穷右派,装穷!几十万块钱,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又对我说:“乙菜卖完了,只有甲菜,五毛钱一个。以后开饭早点来。你不能顿顿吃甲菜。”我心里有点高兴,甲菜就甲菜吧,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尝到肉味了。今天刚来,第一天就吃顿好的吧。我把菜和饭端到屋外空地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好在人们都在屋里、宿舍里吃饭,没有人来这里打扰。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我不被人注意,能够让我默默地好像没有我这个人那样,像一条牛、一匹马那样无声地劳动着,那样我才会感到我的存在,感到世界上还有一个我。我可以从那样一个安宁的小世界里找到一点点存在的乐趣。吃完饭的人都回宿舍休息去了,食堂内外慢慢人少了,我也吃完了饭。我想,我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我该点燃一支烟解解乏,松弛松弛绷得紧紧的神经。我须要一支烟,一张床,哪怕很短很短的时间,一会儿也好。于是我踽踽慢步走向那间让我栖身的大宿舍去。
同屋的人早回来了,全是二十岁上下的活泼、健康的女孩子,全是我平日十分喜爱的姑娘们。但是,现在,现在她们是神圣的革命女将,造反派的战友。她们没有我在面前时,大概都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嬉戏打闹。可是只要我一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就都鸦雀无声,变成了威严的罗刹。为了不惊扰她们,我的动作很轻,甚至呼吸也很轻。我悄悄进了屋,坐在自己的木床上,想等她们睡了觉我便也睡一会儿。
我轻轻地从怀里拿出一包大众牌香烟,我还没有打开烟包,就听到一个姑娘失声大叫道:“烟!香烟!还抽烟,你们看,她还抽烟呢!”跟着就有人冲过来,站在我床边,叱道:“什么东西!不准抽烟!”我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那一副傻相,想骂她两句,但不知为什么,一股可怜的心情压过了一切憎恶的感情,“唉!她怎么会变得这样蠢,真像一只野猫。”我拍拍灰,把烟包塞在枕头底下。这可能是由于已成为我逐渐习惯了的顺从,可以少挨些打;同时也夹杂有无理可说,对牛弹琴,懒得周旋的情绪。
我正想睡下去,到农场以后,我早就没有了睡午觉的习惯,但实在太累。可是我还没有倒下身去,又听到火墙那边有人叫了起来:“她怎么也敢睡觉?!她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我们是革命派,她是反革命,我们休息,她也休息,那怎么成呢?”另一个人也说:“对,总得有点区别。”于是好几个人都嚷起来:“对!对,不能一样!”好几个从那边走了过来,逼着我说:“出去,出去!下地干活去!你还配睡午觉!”我站起身就向屋外走去,脑子膨胀得厉害,心想:怎能这样不讲道理!
八、禁烟
屋外太阳很暖和。风微微地扫过我的全身,也好像扫去了压在我心头的愤懑。我往哪里去呢?我慢步向场院走去。小路两旁是刚刚耘过的松土,等着去种植,有些地方已经冒出各种各样的嫩菜,有韭菜,有小葱,还有很小的白菜叶子,或是豆芽。呵!万物都在这和煦而温柔的春天萌芽生长。一种爱念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想拥抱什么。我的步伐轻了,我的眼睛明亮了。我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又横拐过去。我遥遥望着坡上的那一排房子,那大约是队部。我过去来过一次,它的东边是机车房,看得见里边还停得有两部机车。再过去大约是宿舍吧。厨房好像锁了门,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我还是去年夏天在畜牧队劳动时呼吸过这样的空气;也曾在没有人影的大自然中独自徘徊。多舒畅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