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一间放农具器材的保管室。房门上一把大锁,静悄悄的。我找了一块阴凉的屋角,在地上坐了下来,抬头四顾,不觉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盒新的烟来。我真高兴,还有这一包,现在该我享受一会儿了。我正要划火柴,猛然从我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拿着打火机,咔嚓一响,火燃了。我吃惊地转身抬头去看,原来是我住在八委的一个邻居,这个老李太好了。他低声地说:“我碰见老陈了。他回家取换洗衣服。他要我告诉你,他被分到一队,过一两天他会把你要用的东西送来,让你放心。还叫我照顾你。你需要什么,有什么话,告诉我好了。我会告诉老陈。”他说完,转身就朝库房后边的一条路走了,走得很快,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了。老李,你真好呵!足足有十个月没有见到你了。以前许多夜晚,你常在我们危难中出现在我们的小屋,给过我们许多可能的帮助,我一直感谢你。现在你在二十一队,在我困难中又伸出手来,我是多么为你的出现所震动呵!
我再去抽烟,原来烟并没有点燃。然而远处来了人。我拿着烟踌躇着。难道我就成天躲着偷偷地抽烟吗?我想着那满屋的年轻姑娘,她们都不抽烟。即使她们不干涉我,不禁止我,我也不应该一个人把那间充满了年轻人的欢乐的宿舍弄得乌烟瘴气。何况我又只能抽大众牌。陈明虽说给我买了比较好的烟,可是只有几包,抽完了也难以为继呵!我们在牛棚里住着,偶然还能见面说话时,陈明几次劝我,无论如何,不要再抽那大众牌的白包纸烟了,那里面的杂土杂物太多。我也曾下决心想戒掉它。那么,现在就下决心戒了它。这同那些面临着我的政治上的难题,两相比较,真是轻如鸿毛。戒烟有什么了不得为难呢?第二天,我把几包好烟悄悄地送给一位种菜的王老头了。
九、鱼肝油丸
从一九六八年六月底被揪到“牛棚”后,头两个多月陈明还能常常托人给我捎点钱和东西,还有轮流看管我的那四个家属对我也还算宽待,我的伙食还是可以的。可是十月间,支左部队介入农场,农场的造反派两派都喊大联合,打砸抢之风表现上减少了,可是揪进“牛棚”被专政的人却更多了。所谓牛鬼蛇神们的正常工资,合法存款都被冻结。这时陈明也被勒令进了牛棚。他平日对经济钱财太不经心,两个人过冬的烤火费也没有领,两手空空就进来了。负责看管我们的人宣布,关在“牛棚”里的人,工人每月发十五元生活费,家属发八元。他们告诉陈明,我只有八元,因为我到农场后,从来不领工资,因此只能按家属待遇。这对我确实是无法生活下去的。陈明向他们百般解释,说明,全都不听。最后总算找到一条理由,陈明说,丁玲在农场一直享受公费医疗,这证明她是职工,不是家属。造反派查证属实,这才答应每月也发我十五元。但从此我的生活更加降低了。陈明在“牛棚”得参加重体力劳动,饭量比我要大些,我几乎每月都留给他一两元钱的饭票,这样,就得对自己卡得紧些。饭吃得少了,还仗着我素来体质较好,没有什么大病,菜也吃得差些,常常只吃一点咸菜,以为没有什么关系。到二十一队以后,离陈明远了,更不敢花钱。刚到的第一天,吃了一个甲菜,以后就再没有吃过甲菜,只吃咸菜时多。后来食堂伙食改为包伙,十二元钱一个月,钱花得多一点,但仍然吃得不好。有一天晚上,我去为同屋的革命小将们提洗脚水,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模糊糊,看起来是平展展的一条平路,但脚底下却是高高低低。不知怎的,我碰到一块石头,一下就摔倒了,把水泼了一地。幸好水不十分烫,我身上腿上都渍满了水,总算没有烫着,我摸着爬起来,又去水炉边打水,走在路上感觉仍是那样。我提着水桶,每桶只有少半桶水,便一步一挨,总算回到了宿舍。我悄悄用眼四面打看,亮处都还清楚,但一到模模糊糊的地方,就觉得眼前有两团黑红黑红的云。我又试着外出,仍只觉得脚底下是平坦坦的一片淡白色的光。我没有吭气。第二天我再试验,白天看什么都一样,就只到了晚上又像头天晚上那样。我又试了一天,还是那样。我心里明白了,我有点害怕,如果长久如此,或者更发展下去,我将怎么办呢?这大概就是夜盲症!
这天上工时,我请假到队上的医务室看眼。我找到了医生,医生看了看没说什么,在药柜子里拿了一小瓶药给我。我问:“什么药?”医生说:“维生素A。”我又问:“管事吗?”他说:“管事。只有这半瓶了,每顿吃三粒,每天吃九粒。”我又问医生:“这是不是夜盲症,能好吗?还会更坏吗?”他一边叫另一个人看病,一边冷冷地说:“你以后要吃得好一点,是营养问题。”医生不理我了,我只得退了出来,兢兢业业紧握着那半瓶药。瓶签上写的“鱼肝油精丸”。服法是每顿两粒,医生嘱咐我一顿服三粒,不管它,多吃一点,大约是集中火力打歼灭战吧。可是同时我心里真凉透了。这几粒药能管用吗?我真希望这是灵丹妙药。可是万一不好,怎么办呀?我的眼睛千万不能瞎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