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一间小办公室,是靠墙搭起的半间茅屋。房间不大,放一张破桌子,有两条长板凳。靠墙根一铺木板床,床上铺了破草席。虽然墙歪了,屋顶露光,可是可以坐几个人休息。他们按时上工,先到这里拿工具。他们的锄头镰刀都挂在墙上,种子用报纸包着放在抽屉里,还有吃饭的饭盒。他们吃饭,喝水都在这间屋里。他们也不参加“天天读”,几个人碰碰头就下地走了。我的工作都由老王头指派。他从不计较我干了多少,只要我在地里就行。工时长,工作还是累的,不过再没有人骂我。当我不能回到自己的宿舍去的时候,我还可以在这间小屋里坐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十一、立竿见影的劳动
我几乎整整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都和这几个老头一起劳动。这年夏秋之间,有一阵天天下雨。这里地下水位高,一下雨,地下水上涨,茅坑里就更明显。厕所里每天上聚下渗,人人都以去厕所为苦。还是年轻学生聪敏,主意多。他们就勒令我天天去打扫厕所,不特要把板架上面打扫干净,撒上石灰;把去厕所的路面垫渣垫土,修得平平整整;更重要的是把茅坑里的粪水淘干。我要求领导请修理班的工人替我焊一个铁瓢,绑在长竹竿上,我每天站在厕所后面的坑边上,向下舀粪汤。这是全队的公用厕所,里边有墙隔开,一头是男同志用,有七八个坑;一头是女同志用,也有四五个坑。粪坑足有十一二米长,三米多阔,两米深。夏天粪便随地下水上涨,离坑面只剩不到一尺,就要溢出坑外,因此上厕所时人人叫苦。我从坑边挖了一条沟,顺着坡势,把舀出来的粪水顺沟流到附近的一块韭菜地里去。粪坑的面积大,我舀得很慢,一天从早到晚,舀五六千瓢,粪水才下去一尺多。但地下水渗得很快,过一夜又会涨起来四五寸。我不由想到希腊神话里被神处罚的那个人,他每天从井里淘水,白天把水淘干了,一夜又涨满了。好像我也将永世这样干下去一样。但我还是有点高兴,因为我看着我的劳累是有成效的。不管怎样,粪水每天都浅下去一截,厕所上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人能气昂昂走进厕所,舒舒服服走出厕所。我心里还笑咧:“真是立竿见影哪!”秋天来了,天气也好了,厕所可以不再要我管了,可以一直度过冬天,到明年开春。我好像做完了一件伟大的工程那样舒坦。
十二、把心锻炼出厚厚的茧子
在雨季里最感不方便的是我没有水靴,连一双解放牌的胶底鞋都没有。陈明曾给我捎来过三十元钱。但造反英雄不让我买,农场的百货商店又没有适合我穿的。我只能穿一双塑料底的便鞋。踩在泥地里打滑,踩在水里双脚给泡着。每天黄昏后,我就躲在这几个老头办公的半间茅屋里,用热水泡一泡,洗一洗。当时是熬过去了,一到秋凉,我一双脚全裂口了。收藏的一点胶布也全用完了,脚疼得连地也不能下。去找医生,医生说:“这不是胶布能贴好的。”他给了我一小盒凡士林,让我每天洗脚,每天搽油,叫我用块布把脚包起来,穿得暖和些。我只得把一双破棉鞋穿上,下雨天就当雨鞋,这样裂口还是慢慢好了起来。好在冬天,陈明又给我捎来一双棉鞋。第二年春天(一九七〇年),还给我捎来一双解放鞋,我坐牢时穿进了监狱,一九七五年我出牢时,还给了我,我带到山西,一九七九年我又带到北京,现在还在我身边。
秋天没有过完,菜地里的活少些了。给食堂喂猪的一个老头同食堂管理员商量,让我帮他喂猪。这个老头已经七十五岁,比我大十岁。我从心眼里同情他,抢着帮他干。我们两个人一共喂六十来头肥猪。我力气小,却常常抢着拌猪食。我只在一九五八年和五九年用我特制的小水桶(一桶约盛二十斤)挑过水,现在却是用大桶,一桶盛四十斤。好在我可以装得浅一点,路也不远,每天三顿,每顿十几挑。他挑得比我多。他看见我勤快,能吃苦,就让我挑得多一点,特别是去厨房挑泔水,那都是我的事。我只会用右肩,不能换肩,这样右肩肿起来一块,每晚火烧火燎地痛极了。我回想一九五八年我们刚到农场不久,陈明去修铁路,十天半月赶夜晚攀装煤的货车回家看我。每次回来,我都要看看他的红肿了的右肩;后来就有一大块茧子似的厚皮,他锻炼出来了。我悄悄鼓励自己,我大约也可以锻炼出来的。我不只要在肩膀上磨练出一块厚厚的茧子,来承担八十斤重的水桶,而且要把心也磨出一块厚厚的茧子,来承担无限重的精神上的痛苦,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倒下去,才能生活下去。可是,这路究竟还有多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