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走到一条岔道边时,推着自行车走在我后边的那名“解差”忽然命令道:“转弯走。”就是说要我走一条去二十一队的小道。我有点迟疑了。走大道路上碰见的人多,常常碰见一群群小孩,在几个大一点的学生的唆使怂恿下,他们会跟在我身后起哄,边跑边叫,当着好玩,“打倒丁玲!打倒大右派!”有时还会飞过来几块小石头子。造反派以此得意,他们彼此笑着:“看我们的‘文化大革命’动员得多么广泛深刻,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嘛。”但我更怕走少有人走的小道。如果在这里遇到一两个坏人,一看前后左右没有行人,他们更会耍尽威风,有时用拳,有时用棍,有时还会用手中的锄头、镰刀朝你砍来。我真怕,我得拚命快跑,有时得挨一两下,有时便狠狠地被饱打一顿。想到这里,我不愿拐弯。但“解差”用自行车横撞过来,我退到路边,他又挤过来,接着嚷道:“叫你拐弯嘛!”我只好听命拐弯,走进果园苗圃里一条小道。这里行人很少。我有点心悸。但那位“解差”却一变刚才的凶相,很平和地说道:“把行李放到车架上。”我一下不能理解他的话,回头望望他。他一板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看来不是开玩笑。我才放心,并且暗暗欢喜,因为我已经被肩上的那四件小行李压得喘不过气,战争时期经常行军,我也没有背过这样多的东西。这几件行李并不十分重,我是勉强拿得动的,只是又要走路,还要快步走路。他可能看出我的狼狈样子,才发了善心。我用发抖的手把网兜放在地下,又从肩上卸下那两小卷铺盖,一床薄被子,一条褥子放到他的自行车架上,还可以放上一个网兜。我一身感到轻松,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再拎起剩下的一个网兜,而且稍稍放慢点步子,我也不敢去多看几眼那个“解差”,怕惹怒了他。可是我心里却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为又碰到一个通情的人而高兴,把适才的担心,愁苦都放开一边了。
六、晒肥场上的遐想
走了一大段路,才走出果园,转到一条上坡的大道,不远便到了二十一队。再走过几个小坡,便看见坡下场院里满是人群,正在那里劳动。“解差”命令道:“你也去那里干活去,我把你的行李送到你的宿舍去。”他拿过我手里的网兜,就一个劲上坡向队部宿舍那个方向去了。
我放眼一看,啊!真热闹啊!满场院都是人。我怯生生地走拢去。一个中年人,留有络腮胡子,远远看见了我,板着脸,恶狠狠走近来,抛给我一个钉耙,厉声道:“就在这里翻晒肥料。老老实实,不准耍滑偷懒!”我接过钉耙,就在这满场院铺晒拌了药的土疙瘩当中走开了,边走边推,把这些肥料翻松扒开来承受阳光。啊!我自己也该尽情地承受这久别的阳光。
但我不敢昂头,我悄悄看到有一群青年,兴致很好,在这大场院里来回走着,他们、她们大声吆喝,说着,笑笑闹闹。好在他们谁也不看我,不屑于看我。我开始的紧张,慢慢松弛一些。我好像感到,也可能是我有意去想,记得“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年,一九六六年,麦收时,我主动要求下队劳动,也曾在七队的摊满麦粒的场院里用耙子来回走着、推着,翻晒新麦。虽然那时七队的指导员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我表现亲切,职工们也似乎有了一点点隔阂,但他们还是让我们去为他们布置农忙时节的俱乐部,设计、画光荣榜等。每天都客气地把农忙时特地加添的一顿下午饭,炸油条或是两个热呼呼的大肉包子送到我们手上。还有几个曾经接近过我们的工人和家属、北京青年,不时地和我们说几句话。而最使我能比较坦然地在那里劳动和生活的,是邓婉荣也在七队参加劳动。她同我们一道从场部下来,还时时照顾我。而她在七队,谁对她都熟悉,都友好。她的垦区标兵的荣誉称号,就是在七队每年评比中,公认选举出来的。在表面上她在七队是一个普通工人,但她在队上享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在七队她是一个权威人士。那个时候只要我跟着她,就能得到安全,七队的老职工们是不会给我一点点难堪的。而且她在场院奔走忙碌,是霞光四射的,我会因为她感到劳动的愉快。现在时过境迁,我被揪到二十一队,情景大不一样了,但那种过去的淡淡的回忆仍使我微微动情,我会稍稍忘记眼前的艰难险峻。难道这群年轻人不可爱吗?他们从北京来,从上海来,从哈尔滨来,他们离开城市,离开父母,离开优越的生活来到这荒芜的边疆,她们、他们自然多少会有远大的理想和劳动热情,我应该把他们当着老师,像过去我对邓婉荣那样。我愿意相信他们。我几乎以为一切都会很快地变好起来。虽然心里还填满了刚刚离别陈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