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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73)

作者:丁玲

门呀然一声开了。他走进来。整个世界变样了。阳光充满了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时间的珍贵,我抢上去抓住了那两只伸过来的坚定的手,审视着那副好像几十年没有见到的面孔,那副表情非常复杂的面孔。他高兴,见到了我;他痛苦,即将与我别离,他要鼓舞我去经受更大的考验,他为我两鬓白霜、容颜憔悴而担忧;他要温存,却不敢以柔情来消融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他要热烈拥抱,却深怕触动那不易克制的激情。我们相对无语,无语相对,都忍不住让热泪悄悄爬上了眼睑。可是随即都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悄然问他。

“还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钞票,轻轻地而又慎重地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这是他每月十五元生活费里的剩余,仅有的五元钱。但我也只得留下,我口袋里只剩一元多钱了。

他说:“你尽管用吧,不要吃得太省、太坏,不能让身体垮了。以后,以后我还要设法……”

我说我想回家取点衣服。

他黯然说道:“那间小屋别人住下了,那家,就别管它了。东西么,我去清理,把你需要的捡出来,给你送去。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每月给你写信。你还要什么,我会为你设法的。”

我咽住了。我最想说的话,强忍住了。他最想说的话,我也只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们的手,紧紧攥着;我们的眼睛,盯得牢牢地,谁也不能离开。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我们原也没有团聚,可是又要别离了。这别离,这别离是生离呢,还是死别呢?这又有谁知道呢?

“砰”地一下,房门被一只穿着翻毛皮鞋的脚踢开了。一个年轻小伙瞪着眼看着屋里。

我问:“干什么?”

他道:“干什么!时间不早了,带上东西走吧!”

我明白这是二十一队派来接我的“解差”。管他是董超,还是薛霸,反正得开步走,到草料场劳动去。

于是,陈明帮助我清理那床薄薄的被子,和抗战胜利时在张家口华北局发给的一床灰布褥子,还有几件换洗衣服。为了便于走路,他把它们分捆成两个小卷,让我一前一后地那么背着。

这时他迟疑了一会,才果断地说:“我走了。你注意身体。心境要平静,遇事不要激动。即使听到什么坏消息,如同……没有什么,总之,随时要做两种准备,特别是坏的准备。反正,不要怕,我们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担心你……”

我一下给他吓傻了,我明白他一定瞒着我什么。他现在不得不让我在思想上有点准备。唉,你究竟还有什么更坏的消息瞒着我呢?

他见到我呆呆发直、含着眼泪的两眼,便又宽慰我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都是我想得太多,怕你一时为意外的事而激动不宁。总之,事情总会有结局的。我们要相信自己。事情不是只限于我们两个人。也许不需要很久,整个情况会有改变。我们得准备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过苦难,却经不住欢乐。”他想用乐观引出我的笑容,但我已经笑不出来了。我的心,已为这没有好兆头的别离压碎了。

他比我先离开屋子。等我把什么都收拾好,同那个“解差”离开这间小屋走到广场时,春风拂过我的身上。我看见远处槐树下的井台上,站着一个向我挥手的影子,他正在为锅炉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举起,好像正在无忧地、欢乐地、热烈地遥送他远行的友人。

五、希望在阳光下

一九六九年五月中旬,关在“牛棚”里的人将近发落完了时,才一声令下,放我离开“牛棚”,去二十一队劳动,在群众专政监督下劳动。我含着满腹的悲愤和辛酸告别了陈明。陈明将发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的命运前途如何呢?离开我,没有我,他将怎样生活呢?而我没有了他,我只能勉励自己,全力支撑自己,使自己不倒下去,也许将来还能再见一面吧。我恨透了这间“牛棚”,却又难舍难离这“牛棚”。我无奈地走出了水利大楼,我在这栋楼下孤独地住了十个月,十个月中经常想到何时能回家,回到八委的只有七平方米的那间温暖的小茅屋去。现在已经明明白白回不去了。从陈明进牛棚不久,那间小屋,连同我们过日子的锅盆碗盏都全部借给一个转业来的军人家属去用了。现在不能想它了,现在只能想念这个曾经把我禁闭了十个月的水利大楼了。尽管这间小屋记下了赐与我的许多污辱,许多痛苦,但这间小屋的邻室曾住着与我同命运的人,住着有了解我、关心我、爱我、疼我的亲人,有将我同这世界联结起来的人。现在把我打发到哪里去呢?二十一队,这个在多次武斗中出名凶狠的队,是一个老虎队。二十一队里有打过我的人,有侮辱过我的人,这帮人三五结伴,经常在三更半夜到我们家来,名为抄四旧,实则打砸抢。他们拿走我们的衣物、鞋、袜、笔记本、稿件,和日常的生活用品。我现在正是被押到他们那里去,在这帮凶神恶煞的眼底下过日子,我只能用颤抖的心灵去迎接更加残酷,更加黑暗悲惨的日子。但我却又揣想着,安慰自己,可能这里还会有一线的希望。不是别的,我只以为,不管怎么样,我可以不再关在黑屋子里,我可以见到太阳了。我可以在阳光底下劳动了。劳动是累人的,是苦的,但在劳动中我是可以得到乐趣的。而且是在太阳下,我是多么的长时期的渴望阳光啊!一九五八年我决心离开北京来东北劳动,在劳动中还是得到过乐趣的。现在重又下来劳动,我真愿意。我以为人与人在共同劳动中是可以产生共同感情的。这可以打退人为的隔阂而沟通彼此的心曲。这我是愿意的。尽管我背负着创伤和恐惧,但我仍然鼓起我生命中仅有的力量,一边免不了战战兢兢想到我将遭遇的种种灾难,但还是打开一丝心扉,向着阳光,迎接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