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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66)

作者:丁玲

星期六晚上,是修路工人回家来的时候。修路工人将满身带着雪花、冰屑和寒气走进屋子里来,不敲门就进来了。他会举起网兜,把铝饭盒拿出来,里面装着一些新鲜的菜肴,是从工地附近那热气蒸腾的小饭馆、小茅屋里买出来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病、没有伤,是神情爽利,是有力的眼睛和臂膀。他在修路时算是好劳力,有时还挑双筐和小伙子竞赛。有人说:“他是右派,好像不应该受表扬,不过我还是要表扬他。”于是屋子里亮堂堂的,热呼呼的。灯底下的语言是无所不包的,天下大事、工地趣事、好人好事、坏人坏事……,但都会小心旧有的那些“伤口”,谁也不去碰它,让那些恶言恶语,那些丧心病狂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真的就是这样自足自乐。我像安徒生童话中的那个公主,蜕去了一身又污秽又耻辱的青蛙外皮,而露出本相,恢复了美丽的原形。我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是一个革命战士,是党的儿女,我享受着纯洁的爱情,我简直不懂得忧愁。……星期六的晚上,是一个浪漫的梦,是一首美丽的诗,是一段百读不厌的文章。可是,今天是星期几呢?一天,两天,三天……还早得很呢。

西边、再西边,遥远的异国,我还有一对儿女咧。多可爱的儿女呀!他们都是在延安长大的。他们都有过父亲,可是我从来不忍心同他们谈到他们的父亲。让他们把党当成父亲好了。他们真的就是这样,都早早入了党,是正式党员。他们跟着党,过了多年的艰苦生活,在童年没有享受家庭的温暖,只有集体的欢欣;但他们有母亲。为了让他们健康成长,希望他们锻炼得坚强,母亲从没有对他们有一点娇生惯养。我的母亲曾怎样对待我的,现在我就怎样对待他们。我小时,从来没享受一点作为爱娇的闺女的幸福,没听到过一声心肝宝贝的亲昵的呼唤;我也拒绝了一个作为母亲的满饮母性的甜酒。但我欣赏我对自己母亲的了解。我们不是母女,而是朋友,是最贴心的朋友,是彼此生命的支柱。因此,我也希望我同我的儿女是朋友。是最知心的朋友。当他们很小,我怀抱着他们的时候我就盼着他们长大。我感到有许多话要向他们说,满心希望他们成为妈妈的知己,是能同妈妈谈心,能无所不谈的,是最谈得来的。现在,风暴之后,能谈什么呢?能谈心里话吗?我只能违心地告诉他们,你们的妈妈是一个坏人。你们要相信党。去年,一九五七年,报上发表文艺界粉碎了反党集团的报导后,祖慧从莫斯科打来长途电话,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反复地说:“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我没有勇气接电话,不敢听她的哭声,我坐在电话机旁,眼泪像泉水一样在我脸上流淌,火辣辣地在我心里流过。我无法和她对话,我能说什么呢?陈明在电话里只能说:“你听党的话。不要管我们的事。你要坚强起来。要熬过去,自己好好学习、生活吧。”惨白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像地狱似的阴惨惨的。陈明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我们互相望着,为天真无邪的受伤的孩子难过。祖林正好在国内,在北京,他也亲受了那沉重的打击。整天整天不说话,也不吃,只是躺在小屋里流眼泪。我宁愿自己受责备,挨罚,下地狱,上刀山,也不愿意看见他无言地在那里默默受罪。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不能应承、也不能解释。一切辱骂,一切讽刺,一切在冠冕堂皇言词下的造谣诬陷我能忍受吗?我能反抗吗?我能辩护吗?我只有匍匐流涕,椎心泣血,低头认“罪”。我的一切都被毁灭了。我还能在儿女面前要求得到什么呢?他们太幼小了、太天真了。他们如果还相信妈妈,他们就太惨了,他们也会挨打的。他们如果不再相信妈妈,他们将更苦。他们不只要承受失去妈妈的痛苦,还要承受从妈妈那里得来的耻辱。他们抬不起头,怕人家看见他们想起他们可耻的妈妈。他们脸上好像打有金印,是谁谁的儿子。他们不敢见妈妈的熟人,也不敢见自己的熟人,他们变成最敏感的人,最柔弱的人,怕人家的恶脸,也怕人家的好脸;怕刺激,也怕同情。什么都是不幸,反正是一对可怜的儿女。

在任何时候,不管是在沉重的劳动中,或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我都念念不忘他们,担心他们。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他们将怎样向组织交代,怎样向他们的朋友,他们未婚的爱人表明心迹……,他们都是极憨直单纯的人,面对这样尖锐复杂严重的事态,他们将怎样生活下去?而这一切都是被爱他们的人连累的,是一个母亲加害于自己的儿女的。母亲不好受,但她毕竟是从几十年艰难险阻中走过来的人,在这边远的北大荒,即使亲人离散,但她是一个老党员,她相信历史,她不失去希望,她一定能熬过去。可是孩子们像刚出土的嫩苗,怎能经受住这样苦涩的风霜!一朵刚放苞的鲜花,怎能放在烈火上炙烤?我可以想出一千条理由命令自己好好活下去,可是对这一对无辜的孩子我却一丝一毫也不能帮助他们。这种压在心底、充塞血管的苦汁不断地折磨我,一分一秒也难得平静。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才能说得上是得到解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