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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65)

作者:丁玲

孵化组组长邓明春是党员,一九五〇年参军入伍,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在连队里当文书;一九五七年转业到牡丹江种畜场学习孵化,一九五八年才调来汤原农场不久。这人个子矮小,精明机灵,会察言观色,能说会道。他一边招呼我,一边向我介绍情况。他把孵化的柜子打开,指给我看那层层排列在里面的种蛋,他转动孵化柜的圆架,另外一个青年女工,一个青年男工也跟着他干。他把我当作一个初来乍到的学生,仔细讲解孵化的过程和操作方法。这样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一个农村中的高小毕业生,现在在人烟稀少的北大荒被培养成了一个精明强干、懂得一定的业务技术,又有一定政治水平的基层干部。我从这里看到党的光辉,我非常高兴。忘记了我现在的身份,把他当一个自己晚辈那样欣赏、愉悦。

我就要求开始工作,邓明春分配我和另外一个姑娘一起选蛋,他说这是比较容易,也是比较简单的轻劳动。我就到另一间堆满了鸡蛋的屋子里,从一箱一箱的鸡蛋里,一个个拿出来分别挑选,把好的,合格的,能够孵化的留在一边。那一个同我一道的姑娘,她一手能拿五个蛋,我只能一个一个拿,最多能拿两个,而且动作很慢。我怎么也赶不上她,心里很慌。原以为这是轻劳动,但半个钟头下来,我的腰疼了,手指也发僵,我开始坐不住了。我原来就患脊椎骨质增生,常常腰疼。一九五二年曾到大连、鞍山汤岗子治疗,后来又请中医针灸,疼痛稍有减轻,但一直是一个不治的痼疾。开始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我总以为最好参加一点劳动,却没有向农垦局、农场或姜支书讲清楚。现在刚坐下来选种蛋,轻劳动,才拣了半个钟头,怎好就不坚持,就对年轻组长说我不干,要回家去呢?我心里越嘀咕,腰越疼,手越僵,都急得出汗了。我心里想,是否先站起来,活动活动走几圈吧。并不是我不愿劳动,是身体有病嘛。可是我又命令自己,再坚持半个钟头,哪能干一会儿就停手?又过一阵,我眼花,头晕,要倒下去。幸好,这时走来了张振辉。他是饲料室的组长,一个由河北农村来支援边疆建设的青年,他是到孵化室来看热闹,看“大右派”的。他走进门,一眼就看出我的不行了,忙说:“我说丁玲是啥样子,原来是一个老太婆。呵!看,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快歇息一会吧。不要以为拣蛋不费力,从没有干过嘛。”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就势扶着他才勉强站了起来,连腿也是硬的。邓明春忙从孵化室里走出来,抱歉似地说:“你回家休息去吧,身体好些了再来,不要勉强。”张振辉把我扶到院子里,一阵风悠然吹过,我心里有点迷迷糊糊,觉得不该走,却很自然地慢慢走回家去了,顾不上同他们告别,连交代一声也没有。这第一次上劳动课就这样下阵,我心里好懊恼呵!

十九、远方来信

喂完了最后一趟料,天色黑下来了。畜牧队打夜班的老王头正在各个鸡舍里巡视,看有没有没关好的窗户,有没有没关好的小门洞、看火墙的炉火烧得旺不旺。我走出屋子,踩着冻实了的鸡粪和嵌着白色羽毛的硬邦邦的沙土地走到院子外面的路上,路边都是积雪。漫天灰濛濛的一片,只有太阳刚下去的那方还显着一抹微微带紫或暗红的颜色;但这也不会长久,很快就要溶入那整个的灰濛濛里去的。我走在这里只是为着望望这灰色的寥廓的天,望望路边几株掉完了叶子的枯枝。路上没有人,即使在大白天,这里也是少有人走的,这不是大路。一点风也没有,是不是随着天,随着地都冻住了呢?不,不可能的,风总是会移动的,天的那边还有人嘛!那边,那边不远不是有房子吗?那儿是农场场部,是我们农场办公的地方。而且,就在我住的院子后边,不是满满住得有一个院子的鸡吗?那几个养鸡姑娘不就是搬到那个院子里住的吗?原来她们和我住一个院,就住在我间壁,每天晚上她们都到我屋子里来玩一阵,是一群天真朴实的姑娘。后来农场领导为了要孤立我,要她们与我划清界限,就命令她们搬走了。每天晚上就只我孤凄一人独自在这条路上徘徊。一个人也好,我就一个人占领这偌大的天地。我可以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窥视我,直说就是没有人监视我,我可以安静一会儿,让思想自由飞翔吧。在西北边,越过辽阔的耕地,越过一些小村屯,有一个热闹的小城,煤城。因为有煤就一年年兴旺起来。听说已经是一个有四十万人的城市了。这个城叫鹤岗。在鹤岗北边,临近黑龙江江边还有好些小城镇和许多农场。这样,鹤岗就显得更重要了。又逢大跃进的年代,从佳木斯到鹤岗的火车线路要建复线,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刻,抢农活冬闲季节正好赶修这条线路的土方工程。陈明就跟着他所在的生产二队去到那里。这样我们刚到北大荒两个多月就又分开了。他是九月下旬去的,现在又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的日落黄昏,都是我一个人在这越来越冷的路边,踽踽独步,把思想,把思念,把依依难舍的恋情每天托付这灰暗的浮云寄了过去。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他肩上压起的红肿块,消了吗?在窝棚里同同志们一块儿在烫脚吗?他会不会也走出窝棚看看天望望从东南方向游来的黑色的云烟呢?不,云烟是走不到那里的。云烟都早已在半路消失了。他会不会从飘去的微风中嗅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那里将含着薄薄的一缕馨香吧,一点点爱情的馨香吧。唉,太远了,什么都不能捎一点儿去。不,不要捎,不必捎,他已经带去了,带去了所有的温存,所有的知心。他就生活在这里边,他不会忘去的。而且一定会带回来的。到星期天、星期六的晚上他就会带回来的,把他的关心、把他息息相通的那些体贴就都带回来了。啊!星期六,实在令人想望的星期六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