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莎菲女士的日记(168)

莎菲女士的日记(168)

作者:丁玲

我呆呆坐在小桌旁的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老王头站在桌边,他茫然地望着我,又满屋搜索。半天,他才说:“出什么事了?我一直看见你屋里灯光不灭,唉!陈明不在家,要多照顾自己呵!”我仍然不能动,不能说,只是呆呆地。他给我倒了一杯水,又向炉子里加了木柴,加了煤块。最后他扶我到床上,他为我关了电灯,退了出去。我的表老早就坏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听见屋外风吼,天果然变了。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好心的小组长来看过我,间我是不是病了,要我休息。晚上,夜深了,我仍在昏迷中,听到门“呀”地响了一声,走进来一看,真真吓了我一跳,啊!修路工人又回来了。他俯下身子看我。我从来不是教徒,可是我想,是快乐的圣诞节日来临了。

一股凉气侵袭到我脸上,但全身却暖过来了。严严实实压在心底的热泪,涌满眼眶,忍不住流了下来。陈明说:“队上有人一早赶来看我,说老王头告诉他你病了。我立刻就请假赶回来了。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已经承受了一切,还准备着承受一切,我们在一起,我相信你。”他拭去我脸上的泪痕。飘浮在海洋中将要沉下去的我的身躯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我挣扎着,我不怕了,我又得救了。我能达到彼岸,踏上新大陆。

第二天,我写了一封短信寄到列宁格勒,说:“完全支持你,同意你的决定,你是对的;放心妈妈好了。”

下卷牛棚小品

一、造反派的威风

我年轻的时候,不太懂事,好像有点孤高自傲,不大容易喜欢人,特别是对一些妄自尊大,飞扬浮躁的女人。除非她是非常聪明、非常漂亮、非常会做人的人,才会引起我给以注意或喜爱。我总是容易看到别人的缺点。这是一种很不好的脾气。以后年事稍长,阅世稍深,这脾气才逐渐改变。到后来就更改变而成为一种偏爱,凡看到年轻姑娘,就如看见新鲜美丽的花朵,总是爱着她们,爱亲近她们,爱关注她们;即使发现她们的缺点,能够理解,给以原谅,而且也忘记了自己的老和丑。虽然我已经不能再吸引她们,但还是可以和平相处,甚至也有人仍然欣喜接受我的爱抚。可是在十年动乱中,我才忽然感到怎么这样难于和她们接近。无论我怎样尽心竭力,也难于获得她们的丝毫同情。我曾和那么一群革命女将相处大半年,可算是朝夕与共,至今想来,仍觉得那种相处是多么的别扭啊!可是我至今还仍然想着她们,她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过什么生活?她们对社会有什么认识?对过去有什么看法?对现在抱什么态度?她们一定也变了,是怎么变的呢?变好了呢还是坏了呢?我很想她们。她们会想到我吗?

我第一次见到这群革命女将是在一九六八年的八九月间。那时我在宝泉岭农场水利大楼的一间牛棚里已经住了快三个月,牛棚里还只关着我一个人,四个造反派的家属日夜轮班看管我。她们对我都还算不错,常常问寒问暖,问我的家世,问我的遭遇。有时看见我吃得太少,打饭时,便给我买一个稍好的菜。她们的出发点可能是,这是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尽管有时因为照顾我她们遭到旁人的责问,但还没有引起太大的麻烦。这时我虽然很痛苦,思想受煎熬,但只要不搞突然袭击,来什么批斗,日子总还是可以挨得过去。一天我正坐在炕上。看放在炕桌上的一张旧报纸;报纸是陈明隔几天送一次来。屋子里很黑,窗户下层的两块玻璃都涂有墨水,只剩上边一块透进微弱的光亮。这时房门忽然砰的一声推开了,进来一群年轻人,我不敢抬头看她们(如果我抬头看看,她们就会嚷嚷,“看,她那仇恨的眼光”!),习惯地低着头无声地坐着,就听到好几个人齐声咆哮道:“你是什么东西!还坐在那里不动弹。”接着更多的声音乱嚷道:“还不快站起!跪下跪下!”而且有人扑近来,有的拉,有的推,有的动拳头,有的用脚踢。我就跪在炕边了。我来不及理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接着拳脚像暴风雨般落到我的身上。我听见有人斥骂:“大右派!大特务!反革命!打死她!打死一个少一个!……”我实在又紧张、又麻木,一下醒悟不过来,不明白我又犯了什么大罪,该挨如此这般的暴打,我只得任她们打骂,任她们发泄。值班看守我的那两个家属也不知怎么一回事,被挤得站到一边去了,不敢保护我。我躬身弯腰缩头缩脑跪在炕边,任她们暴打了一阵。她们又翻了一下我看的报纸,把压在我枕下的几件换洗衣服抖落出来,扔在地上,好像我犯了滔天罪行,又像是得罪了她们,她们跑来痛痛快快地找我出气,报复一番。然后一阵风、一股浪似地涌着挤出小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