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青年诗人
从食堂随我们一道走回来的,还有一个畜牧兽医技术员,名叫汪金宝。我们刚到农场搬家过来的那天,他跟着姜支书,推着一辆手推车来帮忙运行李,只是没说什么话。现在好像是饭后无事,顺便找我们聊聊。我们已经习惯没有朋友,习惯不同人聊天,只有批判、责问、检讨,以为答话越简单越好,免得被别人找到岔子,节外生枝又来一顿猝不及防的劈头盖脸的批判、斗争。我不只怕一大群人,也怕个别的人。但汪金宝十足像一个愣小伙,我不太担心他对我会有恶意,或无端地来找我生事。但我怕他不够谨慎,不懂得利害,乱讲乱吹,或者把我的话加上“调料”再传出去。
汪金宝随我们到家,进屋便坐下来了。他径直地对陈明说道:“你给我的印象太好了。在食堂里,我一直注意你,那么多人,带着各种心情,眼瞪得大大地看着你们。你却像没事人一样,一点不在乎,不趾高气扬,也不低三下四,真是不卑不亢,还谈笑自若咧。要是我处在你们的位置,我真不敢想象,我将怎样,可能掉头就跑,跳到河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原来我适才对他的估计是错了,他不特不愣,还有心眼,在人多的地方,冷眼旁观,却有见地。我听了,又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刚到农场,就遇到一个有心眼又善良的年轻人。惭愧的是我在食堂里为什么那样尴尬可笑……还是因为自己抛不掉一个“我”字,一个面子。有了这个“我”字,就什么都使自己拘束,就很不自然了。
汪金宝不等我们答话,便又问道:“现在艾青在哪里?”
陈明说,“听说在八五二农场。”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语地对我们说道:“我喜欢艾青的诗。你们和他一定是很熟的。现在,你们以为我能给他写信吗?”
我们不敢鼓励他,也不便阻止他。他便又说:“我喜欢写诗,找不到方法,真想找一个老师,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客气,常常指导我。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你们做的,告诉我好了。姜支书对我也这样说过的。”
到汤原农场,这是闯进我们生活的第一个“朋友”。我大胆地把他当一个“朋友”,我们从他简短的言词和淳朴的态度中,得到一丝温暖。我觉得他是我们在漂流中向我们漂过来的一根木头。他自然不能援救我们,但他给我们一丝希望,人世中还有好人。萍水相逢,我们还戴着一顶高帽子,有的人躲我们都躲不及,他却对我们以心相见,坦率无间。汪金宝呵!你在我们“重新做人”的起点上,给我们增加的勇气,这种作用你当时是不会懂得的。但我当时已是一个变得有点谨小慎微的人,我只谦虚地推辞了一下,实际我也真的不懂诗,在写诗方面,我不能帮他。陈明大概由于对方的热情,不好一下推辞,便问了一些他的经历。他是穆陵人,二十岁,初中毕业后进兽医专科学校,不久前,分配来农场畜牧科当技术员,治马,治牛也治猪,但主要是负责治猪。听他说话,总觉得他有东北人特有的爽朗,热情,略嫌简单。他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几页剪报,是佳木斯农垦局出版的《农垦报》,约有五六页,上面刊有他写的诗,署名柯红。这些诗,也正如当时许多报纸上刊在尾版上的诗一样。分行写,有一点韵节,有一点风光,讲一点心情,叙一段小故事,读得下去,却不一定能留在心上,或引起遐想,读完就过去了。没有作者自己的发现,没有自己的感受,一般化,可怕的一般化。汪金宝还年轻,原只有高中文化水平,在中专时,可能专学兽医这行,他没有可能读过很多诗,也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这些只是中学生的语文习作。但我千万不能挫伤他的兴趣,只要他能保持他纯真和善良,刻苦用功,多读点好诗,将来也可以写出好诗来的。还是应该先养成诗人的气质,具有诗人的品德,然后再谈写诗的技巧吧。
十八、拣蛋
畜牧队的姜支书是一九四八年参加革命部队的,出身好,在连队当兵,没打什么大仗,就随军集体转业了。他有初中毕业程度,待人有年轻人的热情、随便,对我主动提出要参加鸡队劳动很表示好感。他再三对我说,杜场长嘱咐过,说我过去做文化工作,没有劳动习惯,现在年龄五十四岁,介绍信上说是来体验生活,没有说要劳动。因此对我的劳动,不做硬性规定;如果力所能及,她自己要求参加一点劳动,也是可以的。姜支书不知道该怎样具体安排,便先把鸡队的工作仔细地向我介绍,把队长、排长、班长、饲养员的情况也都毫不见外地告诉我,态度非常友好坦率。他带领我在鸡队参观,介绍我认识队长、班组长。后来他又征求我自己对工作的意见,他以为最好按鸡队的生产顺序到每个车间都实习一阵。这样,他先把我带到孵化组,把我交代给组长邓明春,又再三叮嘱我,如果我感到累了,就回家休息,不要勉强,不要长久留在孵化的暗室;这里温度太高,湿度也大。听到这些,我暗自高兴,我又碰到了一个好人,我应该虚心向他和他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