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上下左右一片黑,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是不是天要变,明天又将下一场大雪?场部办公室里还有几点豆似的闪烁的灯光,我的双脚冻得站不住了,浑身也感到麻木了,我慢慢踱回院子,走进我的房间,打开电灯,走近火炉。炉火快灭了,我围着炉子打转,扔进一些木柴,加了一些煤块,火毕毕剥剥燃烧起来。屋里暖和多了,我感到身上又有了一股热气。我喝了一杯热开水,就走到小桌子边去读报。这是我每天生活秩序的一项,报纸每天傍晚来,有时我自己到场部收发室去取,有时打夜班的老王头顺便捎来。老王头是四川人,跟着当连长的儿子转业来农场的。现在儿子换了地方,他一个孤老头子就留在这畜牧队当工人,干不了多少活,就打夜班。自从我搬到这四周全是鸡舍的院子后,夜晚他偶尔主动来看看我,不敢多坐,喝一杯开水,抽半支烟,说一两句话:“白天职工开小组会,有人说你好。”或者是:“队长在部队是营级干部,谈到你时他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或者又说:“指导员面前你要小心。”他并不要听我的回答,说几句就走了。我明知道这老头不坏,却不敢接近他。我不喜欢听小话,更不愿意连累人;不过他总三四天来转一次,像到鸡舍看窗户关好没有一样;今天的报纸就是他捎来的。
我翻报纸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封信!到北大荒后我很少收到来信,我们是被遗弃了的人,哪里会有人给我们来信?即使还有挂念我们的人,我们相信有几个人会为我们惋惜,只是他们怎么敢给我们写信呢?!我们也曾暗暗企求哪天会从天外飞来一只鸿雁,让我们知道一点人世的消息,听到一曲短短的美丽的音乐。可是我们又希望谁也不要给我们来信,我们最怕听到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熟人因我们而落到像我们一样的境地。这是最可怕的!因此我们虽然十分想念世界上曾经与我们有过关系的亲人、朋友,但我们不敢,不愿和他们再有什么联系。现在竟然收到一封来信,立刻像有千万个电子射向我脑子并且四散传播,挤撞。这是谁的来信?有什么样的消息?是祸、是福,……说不清有多少个人的形象在眼前转动,有多少个声音在耳边响动。信封上的字迹使我马上明白了,这不是儿子的来信吗?是从遥远的列宁格勒寄来的呵!我还是七月间刚到这里时给他去过一封信,告诉他我们已经在北大荒安了家,我说了许多使人愉快的话、让人放心的话,我也说过相信他们、放心他们,反复叮嘱他们要听党的话,我还违心地告诉他,我确有错误。我心里多么想得到一封回信,让我知道他的情况,但我又担心他因此得祸,不希望他给我来信。他没有给我回信,我又高兴,又失望。怎么今天竟回信了?出了什么事吗?这是一个深情的孩子,有理智的年轻党员,但他能顶得住吗?加在他身上的压力太大了。
我急于要看来信,等不及撕开信封,急切地要知道落在我头上的到底是什么,我心跳,手颤,盼望这是我承受得了的。终于,我畏畏缩缩地展开信纸,一行行,一字字地读了下去。
呵!多好啊!开头写得多么平静。他一点不动感情。述说了他的生活照旧,告诉我他的毕业论文已经写完,老师同学都非常满意。他不久可以领到毕业文凭;但年底还不能回国,将去潜水舰艇实习几个月,计划明年夏天可以回来。他询问了我们的生活,希望我们在劳动改造中有收获,有进步……看到这里,心里滋生了许多说不清的滋味!后面的述说仍然是冷静的,他告诉我,近几个月来,受到一些同学的批评,也得到一些同学的同情。他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在一个时期里不同我们发生任何关系和任何联系。……这里没有更多地说明,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感情。这种冷静使我怔住了。难道这是真的吗?这会是最爱我的儿子此刻写给我的判决书吗?
我不能哭,我不敢哭。我小心谨慎地要保住我感情的堤坝,只要有一丝缝隙,水就会潜流进来。只要有一条细流,就会洪水奔涌,就会泛滥成灾,就能淹没一切,淹没我自己。我所有蓄积起来的,我们精心培育起来的,细心修补起来的,那道维持我活下来的,薄薄的堤坝是经不起再受冲击的。可是,我该怎样想,怎样办呢?我呆了。
我该死心了。我该支持他的理智的决定。我该鼓励他。但在支持他的里面,我自己将不能支持自己。我该为他的冷静处理感到高兴,他只能这样,他只是为了怕我动感情才克制住他的感情的。可是我将被他的冷静冻僵。儿子啊!你也许不会想到从此你妈妈将被送上绞架,送到天国、送到地狱、送到永远的黑暗中去。可是我反过来想,他可能从此得到解救、至少可以减刑,他还可能争取保持住自己学习的专业。这在他是至高无上的,也是我所希望的。亲爱的儿子呵!你知道吗?妈妈已经软弱得不能再经受一丝风雨了,她的忍耐力和使自己坚持活下去的一点支柱是摇摇欲坠的。她现在更需要的是爱,是温暖,是了解,是信任,是剥掉强加在身上的那件耻辱的外衣,是挖去盖在罪犯脸上的金印,是要对未来重新确立信心,是要迎着暴风雨屹立在浪涛中的力量,是要坚定,是要坚强。可是,现在我能忍心说这封来信是对我又一次的致命打击吗?这能怪你吗?不能,不能!你是对的,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你只是过了很久,为了不使我伤心才等待着、等到这时才下的决心。你也是被害者。你的冷静只是为了使我冷静。我很理解儿子的处境、心情和为此而经历着的痛苦与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