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原农场杜场长是准备就要调离的,他给我的印象,像是一个没有什么准则,又没有什么作为的老同志,是团级干部,参加过抗日战争的。他对我很谦虚,可能过分谦虚了,使我疑心。他过去可能听到过我的名字,但对最近像雪片那样批判谩骂我的文章却漫不经心,所以还保持原来对我的印象。我自然应该感谢他。看得出他是有革命经历的。但我还没有看出他的老练、热情,他好像还没有学会为人处世。他只用几句简单话就把我交给养鸡队一个年轻的姜支书。姜支书又简单地说,为了照顾我上班少走路,就在鸡舍院内指定给我们一间小屋,只有现在住的这间屋的一半。后来他到我们屋里来,看到东西挤得满满的,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他就让我们搬进现在这间大屋子的。陈明的班长何富有,下工后随陈明一起来到新居,一看就说,怎么,一把椅子也没有?这么大年纪了,我去想办法。果然,不一会儿,不知道他从哪里搬来了一把木头椅子。王震同志的亲笔信上要农场给我们一栋房子,就算烟消云散。反正我们已经知足了,自然不会再提。这间房子的走廊上,院子里全是乱飞乱跑的鸡群和遍地的鸡粪、垃圾。正是热天,那些气味总要送进屋里来的。家是有了一个,我们在这里擦擦洗洗,一时很难安定下来呵!
汤原农场场部的房子都是五十年代初期,铁道兵转业到东北时修建的营房,全是瓦顶、红色砖墙,质量很高。营房中间一个大院,南北两边是战士的集体宿舍,住一个连队。我们靠西面这一排过去是连部办公室、俱乐部、图书室,和夜晚值班干部的休息室。东面一排是连队的伙房和食堂。现在一个连队住的院子除了我住的一间较大的和另外四个养鸡姑娘住的两小间外,其余所有的房子都是住的莱亨鸡,约有两千五六百只。院子很大,是鸡的运动场,白天,所有的鸡都在这里运动,或喂食。鸡舍每天打扫,但这运动场却经常不打扫。人要有事出入,要通过运动场,得很注意,免得踩上鸡粪。我是新来乍到,最使我担心的是鸡,特别是那些大公鸡竟都欺生。当我走过,总有几只鸡猛然向我扑来,我躲也躲不及,我越躲,它就越凶,我壮着胆子,向它们挥手,它们扑过来的就更多了。陈明如果不在家,我只得尽可能躲在屋子里,连去厨房附近(厨房的门朝着院外)打水,或去厕所都很不方便。我真有点犯愁,过两天我要去鸡队上工,得给它们喂水喂食,我能怕它们扑,怕它们啄吗?不行,我不能让人家看出我的胆小,我得硬着头皮,还能怕鸡吗?我要劳动,怎么能怕鸡呢?太阳已经偏西,正晒在我屋子,这个家真热,热得人心里烦躁。为什么杜场长、姜支书不另外给我们一栋房子,硬要我们把家安在养鸡的院子里?这里到底是我的家,还是鸡的家呢?
十六、展览
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人指点我们去食堂吃饭。昨天和今天上午我们只马马虎虎打了一点开水,就着几片饼干就过去了。我明知食堂里人多,但不能不去,迟早总是要去的。食堂离我们住处有一段距离,要横穿马路,走过场部办公室的一排房子,再走进一个同我们住的一样大的大院。我一走进这个院子,听到一阵轰轰轰的人声,心里一跳,我预感到是否将有一场风暴,而且是我没有理解到的那么一场大风暴。我想退回去,但已经走进院子,出去也不行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仍然很脆弱,我仍然害怕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我不由得回想起,不,不是回想,是又掉进那些比针还尖,比冰还冷的鄙夷的愤怒的目光中。我在北京已经展览过多次,也示众过,像旧社会那些被处决的犯人,在行刑前插着木标游街示众一样!在那些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得意洋洋的嘲弄声中,畏畏缩缩地躲闪着,心比一片片被人绞杀着更难过地那样战栗着。我曾以为只要离开北京,到农场来,可以悄悄地劳动,胼手胝足,艰苦地为自己“赎罪”。现在看样子,食堂里的人多着咧,一层一层端着饭碗,好像排着队在那里,而且有许多人拥到门口来了!拥到门口看大右派,看我来了。两边房子里也拥出人来站在门口傻望。我记得一九五七年的秋天,作家协会批斗我的会未完全结束,又命令我到政协礼堂去参加全国的妇女代表大会,要我交代。我真是胆战心惊。我心里想,要枪毙也可以,何苦又要我示众呢?我攥着陈明的手哭了起来,好像求他似的,好像他能保护我似的:“我不敢去呀!我怕,我怕呵!”陈明拥着我,安慰我道:“你又不是没有经过风雨的,你一向都是坚强的。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示众。你尽管去,他们能把你怎样。人家愿意多看几眼,就让人看算了。”现在,我真有点懵了。陈明不等我清醒过来,抢先走在前边,我只得随后跟着,我们走进了食堂,立刻就又淹没在人群里边了。人像墙似地围绕着我们,还跟着我们移动,只在我们四周,留着一点距离。陈明若无其事,到厨房窗口,买了一碗甲菜,一碗丙菜,我拿着碗去盛饭。我们走到靠墙角落的一张桌边,这里人少些,只有两三个人在附近吃饭。没有凳子,全都站着,那几个人冷冷地望着走到桌边去的我们。我自然不吭声。陈明装着坦然的样子跟我说话,我什么也听不清,心里怪他吃饭太慢,还要讲话,为什么不三口两口吃完了早回去,难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感到自在吗?后来食堂里的人慢慢少些了,我才抬头,看见那些人大半是转业军人,有的还穿着军衣。军人还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慢慢地他们自己说话,也不屑于老看着我了,我才稍微松一口气。厨房的菜还是做得可以的。我感到刚才自己的可笑和讨厌的脆弱。等到我们快吃完时,忽然几个年轻姑娘推推搡搡地走到我们桌前,很有兴致地围着我们的饭桌走了一圈。我望了她们一眼,觉得她们没有什么坏意。其中一个长得非常漂亮,有很分明的眉眼,和嫩红的双颊的姑娘憨憨地对我微笑了。陈明便对她们招呼说道:“你们笑,笑我们吃饭狼吞虎咽是吗?谁能都像你们,如同家雀啄食,老鼠偷油,沾上一点点就行了?”她们一群都大笑起来,好像她们忍了半天,没忍住,就一下大笑了。后来我们一道走出食堂。原来她们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那四个女饲养员,都才十八九岁,初中毕业,刚从牡丹江种鸡场学了半年养鸡,学习结束后分配到汤原农场来当饲养员的。看样子她们什么都还不懂。右派,自然右派不是好人,只是她们没见过。现在忽然有两个从北京来的大右派在她们身边,她们就得好生看看,看看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她们完全出于一种好奇,如同在动物园观看关在铁笼里的老虎一样,对被看的我们有点害怕,也有点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