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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61)

作者:丁玲

今天是七月一日,招待所食堂的黑板上写着通知,党员同志都开会去了。我装着好像不知道这回事,陈明也不说话,我们表面上都很平静,可是我们不能安心躲在招待所的小房子里。我们凄然地在大街上,在村边,在没有人的地方,默默行走。我想着过去,想到延安,那年在文协山头上开“七一”纪念会,李又然、吴伯箫,因申请入党未得批准,他们痛苦地离开大家,独自下山徘徊的情景。而现在我们却是被无辜地开除党籍,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离开了战友、同志,无亲无故,两个人形影相对,在这不毛之地,沉吟徘徊。整个下午,我们在密山寻找可走的地方。我们去火车站,买了车票,我们是从这里来的,明天将从这里出发。

车站像一座农具仓库,路边排满了农业机械,许多人在这里观看、抚摸。我们又走上山坡,陈明指点我,哪些路通往哪个农场,他是从哪条路来的。我们走向附近的停车场,上百部十轮卡车,停放在这里,是从各个农场来这里运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天黑了,我们不愿回招待所,便去小饭馆吃饭,在这里听到从农场来的人的谈话。这些谈话的内容,这些人物,都能引起我们对生活的向往和热爱,可以排愁解优。陈明很像一个农垦战士,人们都乐意问他点什么,他无所顾忌地讲故事给他们听,有时又加点幽默。人家欢喜同他接近,我自然而然地觉得轻松了许多。密山!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们得离开你了,我们前面的路程可能是很好的吧!

七月二日,我们两个人便乘火车去佳木斯了。

十四、李主任

到佳木斯后,我们自己找了一个住处,佳木斯第二招待所。这是一排临街的小屋,街上很热闹。这里我们没有熟人,走在街上可以不顾虑有人认出我们。佳木斯是黑龙江省的一个比较热闹的城市。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掠街而过。陈明说笑道:“难道这不像一驾英国皇家的马车吗?”马车一路行去,走过几条街,便到了农垦局的政治部。我们弃车漫步,走进那已经显得陈旧的小楼房。在一间屋子里,找到政治部的李主任。这人个子不高,看起来很朴实,也很平和,讲着南方人的北方话,请我们就座,问了几句话,就打开了我从北京带来的那封介绍信。他看后,顿了一顿,问我:“怎么不给工资,那你吃什么呢?”

我惶惑地、结结巴巴地答道:“没有关系,我还有一点存款,我还有公债券……”好像这封介绍信是我自己写的,因为写得不好而抱歉,要请他谅解似的。

他更迟疑地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我。并且说:“不能这么办。这是不合乎政策的。我要问问。”

我赶紧又说:“我还有钱。陈明还有工资。”他便又问陈明每月多少工资。陈明说:“在八五三农场时,每月二十八元。”他说:“来到这里,每月三十元吧,有意见吗?”陈明说:“由组织决定,没有意见。”隔了一会儿,他又犹疑地问我:“这体验生活,你怎样去体验呢?”说老实话,我对这一点是没有仔细考虑过的。这时候临时来想,要答复他实在答不出所以然,但很容易一下使我意识到我现在的身份与从前不一样了。我说,自然不是轻轻松松地到处走走,看看,访问,调查了。接着他就问起我的历史,问我是什么地方人,说在延安他见过我,知道我是一个作家。他说长征时,他自己是照顾徐老的卫生员。我这时一听便完全放心了,觉得又遇上了一个好人。他是长征干部,长征过来的同志都是受过大苦大难,很懂人情的人。这大约是一个好同志。因为他没有把我当作敌人,而还是把我当一个同志。就这一点使我心里暖融融的,我一直感激他。他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好的深刻的印象。

一九六五年初,我和陈明调到宝泉岭农场,那时李主任也下放到这里劳动。我们都曾住在招待所,进进出出,常常碰见。据说他近年在生活上犯了一点点错误。我有点同情他。我看到我们有些农民出身的干部,从小参加革命,戎马半生,为党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有苦劳,也有功劳,人是好人,是诚实、正派人,也并非都由于腐化,却常常在糊里糊涂中,在生活上碰点钉子,跌个跤子。我以为这主要是因为一个人的文化低,限制了他。这些同志对共产主义革命是有认识,有理想的,但可能理想却又不够高。他们能吃大苦,但他们在感情上却常常处于较低级的状态。他们结婚,只以为是一桩本能该做的事,符合一般世俗的条件就可以了。他们有了孩子,就照例当爸爸或当妈妈。以至生活上,或者生理上忽然碰到一点点能引起一种希望的时候,又不能克制自己,结果铸成了错误。这本不是什么大错,但或因我们社会传统上对这类事情有时有过于苛刻的一面,便常在我们的生活中引起一些比较复杂的问题。我常常为这样一些同志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