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山,我是喜欢你的。你容纳了那么多豪情满怀的垦荒者,他们把这块小地方看成是新的生命之火的发源地,是向地球开战的前沿司令部。当年威震湘鄂,后来又扬名南泥湾的矿工出身的王震将军,就常驻节在这里,指挥千军万马,向大自然挑战,勒令土地献米纳粮,把有名的北大荒变成富饶的北大仓。这样一场与大自然斗争、与人们的好逸恶劳思想斗争的运动,怎能不激发我的战斗热情,坚决勇敢地投入伟大的建设者的行列中去呢?可是,我又感到我成了一棵严寒中的小草,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雪淹没。我恼恨自己的脆弱。可是,再坚强,我也不能冲破我与世隔绝的那堵高墙,我被划为革命的罪人,我成了革命的敌人。我过去曾深深憎恶那些敌对阶级的犯罪分子,现在,怎能设想别人不憎恶我呢?我曾以为只要我离开了北京多福巷,只要我生活在新的人群里边,我的处境就可以一天天变得好起来,现在,我到了密山,密山的人们对我不坏,我对密山的印象也很好。只是,那是因为人们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在装成一个好人,一个心里无事的普通人的样子,才能得到这份平等对待。假如我露出了插在我头上的标签,我还能这样安静无事吗?我就像发寒热病似地在不安中度日如年地过了一天,两天,……
十二、见司令员
我在极度不安中用所有的精力准备着与王震同志的会面。记得远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初,我随红军前方总政治部杨尚昆同志从保安到了定边的绍沟沿,前方的指挥员都集中到这里,研究怎样同胡宗南打最后的一仗。我在这里见到肖克,见到陈赓,后来又有一个穿狐皮领子大衣的军人走进窑洞,用湖南腔大声嚷道:“啊!听说来了一个女作家,在哪里呀?”当时,我很惭愧,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在对我说:“欢迎!欢迎!我们这里都是武将,没有文人。我们非常需要作家,是吗?”他又转向别的同志,然后高声笑着,走出去了。别人告诉我,他就是王震。以后大约我们还见过面,点过头。一九四三年,中央党校秧歌队去南泥湾慰问三五九旅,我跟着去了,但是没见到旅长王震同志。全国解放后,他去了新疆。一九五四年第一次人民代表会议散会时,我挤在人群中,他忽然喊我,笑着说道:“你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读过了,写得很好。”我惊诧了,而且脸红了。我没有想到像他那样的武将,政务繁忙,会有时间读我的小说?而且还那么直截了当来了一个评价。我仓促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感激地对他笑了一笑。这以后我们没见面了。自然,像他这样的红军将领,我很早就听到过许多对于他的赞扬,我自己也是容易崇拜革命家的,王震这个人在我的心目中一向就是有地位有分量的。但现在,我要到他的治下来接受劳动改造,现在要去见他,我将以什么态度,用什么心情,来同我向来崇敬的人谈话呢?自然,我现在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作家了,也不是曾得过他赞许的同志了,现在我成了革命的敌人,我是阶下囚,我将怎样开始我们的谈话呢?我能否继续把他当作一个最能使我敞开胸怀,掏出一颗受折磨的、虔诚的、破碎的心的同志呢?我能在他的面前为自己申辩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几个字吗?难道我只能把他也看成是一个神圣的法官,将要在他面前又一次地认罪吗?……我在农垦局的会客室里等了一会儿,后来被领到楼上局长的办公室。局长还没来,有两个像是秘书的人陪我坐着,彼此都不说话,我等着那最紧张,最重要的一刻。
我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高声的朗笑,我自然地站了起来,没有低头,望着前方,一群人走进了屋。我张眼望去,王震同志正站在我对面,他落了座,也招呼我坐,我就坐下来了。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作什么,默默地把眼睛望到远处,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他刚刚在门外还笑来着,现在,他不笑了,静静地,可能是正看着我吧。他用一种什么心情、什么眼色看我呢?我感到他可能用一个负责人的态度在对待我,他这时不会对我个人表示什么感情。我想,他过去并不很了解我,但是一定会听到过许多对于我的这样那样的诽谤,尽管他读过我的一篇小说。在漫长的经历中,他看见过的人,伟大的、渺小的、有功的、有罪的、无功无罪的都太多了。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在战场上同敌人肉搏,他爱同志,他对人民对战士都非常热情,但他也处治过人,他是革命将军。我也不是毫无阅历的,也算是会观察人的,不是一点不懂在什么时候最好怎么说、怎么作。可惜我就是不愿说违心的话,作违心的事。一个人起码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我便不声不响,什么也不说,等着他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