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的孩子蒋祖林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他八岁到延安,是党把他培养长大的,准备派去苏联学习,现还在待命。那年他正当十八九岁,秉性淳朴大方,深情却不窄狭,懂事明理,没有一些干部子弟的坏习气,不骄傲,有礼貌。在这样众多人面前,我觉得有这个儿子是很幸福的。我从来都希望他快快长大,长大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成为可以同我谈心的朋友。一九五三年他去苏联学习潜艇制造,学期较长,一九五八年还没有回国。他现在该怎样了呢?他一定为我们伤心透了。我最难过的就是我使他们也陷入了不幸。我又完全没有能力帮助他们。我的一对可爱的孩子,我只希望他们坚强。他们怎样理解妈妈都可以,我只希望他们切莫悲哀,切莫丧失希望信心。但怎么能够呢?一想到他们当前的处境,我的心就比什么都乱,恨不能捶打自己,怎样才能挽回这悲惨局面呢!
马迪尔旅社,屋宇内部,的确仍是光亮华丽,可是九年后的我,旧地重临,只能勾起无限感伤。我在这静静的屋里徘徊,我实在希望能早日去到北大荒,到达目的地,能看见陈明固然好,即使一时见不着,也总能安定下来,在世界上重新占着一席之地,从零开始吧。
十一、初到密山
六月末的一天,凌晨四点钟,我到了密山。这是黑龙江省东南角上的一个小县城,离兴凯湖不远,在未开发前,可能是只有十七八户人家和两三个留人小店的一个边境小屯。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为着军事上的需要,也为着经济侵略的需要,在这里修建了大营房,组织开拓团,开发这一片不毛之地。但是遇到了当地人民的反对和抵制,他们没有搞好久。东北解放初期,人民解放军在北大营旧址创办了第一所航空学院。我的儿子蒋祖林在一九四七年冬天,就穿着从河北建屏领到的一套薄棉衣,和几个同学,千里跋涉,来到这个学校学了几个月。这个地方真正兴旺热闹起来却是近几年的事。建国以后,王震同志出任中央农垦部长,大批铁道兵部队的官兵,每年绵绵不断地涌入完达山脉,虎、饶地区,乌苏里江沿岸及兴凯湖畔,安营扎寨、屯垦戍边,大批长期鏖战在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和鸭绿江边、大同江畔的英雄健儿们,放下枪枝,拿起锄头,使这千里莽林荒原,迸发出青春的火光。在边境线上,几十个军垦农场兴建起来了。密山,便成了这些农场的指挥枢纽和后勤基地。城镇虽小,却充满了新生的气象。
东方升上来的太阳,照着我的身影。在密山,一个熟人也没有,我还只是孤身只影。车站很小,同所有的小车站也不一样。上下旅客不拥挤,也不会有来迎接我的人。但我看见这里人同人都是笑容满面,都是高兴地走过来互相说几句话,好像是老友重逢。开始,我不免有点担心:“该不会有人认出我来吧?”但他们彼此之间也都是这样,看来,谁都不认识我。
怎么?是不是我脸上的“金印”淡下去了?是不是我的高帽子矮了?好像没有人想追究我是谁,只要是到这里来的,就都是农垦战士,各个农场都正需要大批的人手哩。他们一视同仁,把我当成他们中间的一个。
我因为到得太早,密山农垦局的大门还关着,我便和我那位同行者一道去遛大街。大街上店铺也没开门,路上只有很少几个行人。一间卖豆腐脑的小店门口挤了不少刚下火车的人。我们去买了两碗,坐在道旁一棵柳树下吃了起来。几只早起的母鸡在我身边啄食。我们又走向山坡,望见四面八方都是新修的公路,都是通往各个农场的路。我想,我将走向哪里?看来,这里就是我今后安身立命之所,就是我“重新作人”的起点了。幸好,我可以放心,这里的人还是很和气的。但是,一旦他们知道了我带来的那份不光荣的介绍信,他们读过报,(怎能不读报呢?)开过会,(怎么能不开反右的会呢?)那他们将如何看待我呢?离京前,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劝我下来改一个名字,想来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如果老是骗着人,骗取人家对我的信任、对我的好感,我心里可能会更加不安。两相比较,我想还是应该老实地对待群众,老实地对待自己,即使十分难堪,也属“罪”有应得,也是只有咽下去的。我反复想来想去,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八点钟时,我再去农垦局,王震同志还没来,我们被安排住在招待所。招待所住的都是来往的干部,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外边世界严酷多了。我总是一个人独自坐在我的小房里看书。为了躲避人们审查似的问话或眼光,我又总是到外边散步,像幽灵似地在这个小镇上、在镇子的周围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