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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54)

作者:丁玲

另外,我们原来曾有过一个想望。在我的书桌上摆着当年从《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片,和从报纸上剪辑下来的文字资料。这些可爱的风光,和可爱的生活纪录,都来自我们曾醉心已久的那些原始森林。那里大树参天,丛林蔽日。在深邃的绿色世界里,这里,那里透露出几缕耀眼的阳光。阳光下,小鹿跳跃,溪水低吟,听婉转鸟语,看松鼠跳跃,闻青草的芬芳,采艳丽的花朵,领略大自然的雄伟,萌发无穷的生命之力。这些全是有关东北小兴安岭、伊春林城的报导。我真愿奔赴那云烟深处,洗涤我内心的烦忧。我愿意竭力描写山林里伐木人的豪情,那与天地共存、和日月争辉的新的浪漫豪迈的生活。陈明走后,我曾经把我这些期望向作家协会党组反映,请求准许我离开这灰暗的环境去另辟一条道路,即使荆棘丛生,山石拦路,我决心要踩出一条小道,或者还会是一条康庄大道。我应该站立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有所作为!但答复是,我独自一个女人是不能去那个地方的。他们似乎十分关心照顾我,说以我的年龄,我的身体,去那种地方不相宜;但是也说,将再考虑我的要求。

此外,新的一条路也摆在我面前。陈明已经顺利到达北大荒,他依然是那么乐观,他总是能发现生活中的美丽,他总是有无穷的力量。他把新的充满了生气的宇宙展现在我面前。他把那四月的飞雪描写成迷人的画图,把他们创建新生活的劳动,在冰天雪地里伐木,打井,化冰煮饭,平地盖房,写得如火如荼。北大荒的广阔的草原,起伏的山峦是如此诱人的。那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向地球开战,征服自然。一个共产党员随时随地都是真正的战士,能上能下,能与人民共患难,同安乐。他把周围那些人都写得真正可爱,对生活,对人,都是情意深长。我仅仅读了他的一些描述,也不觉心怀开朗。他真正了解我,他说:“来吧,我以为你最好是来我这里。这里的很多人,都在关心你,他们都说要专为我们营造一间小茅屋。我相信北大荒将在你的笔下留下永久的芬芳。来吧!我们将共同建立新的生活。你是勇敢的,你好像二十年前奔赴抗日前线那样坚毅果敢。你有力量对付一切暴雨严寒。这里可能也有某些阻碍,但我们一定能跨过去。这里比北京优越,在新的生活里,起码会比较容易忘却那一幕幕阴森恐怖的、意想不到的袭击。这里远离一些是非和勾心斗角。我在这里等着你。我们要在北大荒参加修建宏伟的殿堂。只有真正舍弃个人的一切,全心全意为人民劳动的人才能理解真正的幸福……”

不必犹豫了,到北大荒去,到陈明那里去。两个人在一起,两个人的力量加起来,总比一个人的要强些。我相信去北大荒的困难会少些。不要留恋这死寂的庭院了。到暴风雨中去,到人群里面去,到火热的劳动中去,到建设的最前线去。共产党人是无所畏惧的,冲锋在前,把一切烦恼远远地抛在后边,把那些不值一顾的魔影全部清除扫光。

六、介绍信

我从作家协会拿到由中宣部署名的一纸简单的介绍信。这一张窄纸条,几行字,使我又一次堕入五里雾中。那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撤销职务,取消级别,保留作协理事名义。下去体验生活,从事创作;如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如参加工作,可以重新评级评薪……”那么,党组书记邵荃麟曾经说的,对我与冯雪峰的处理是一样的,降几级工资,可以留在北京工作;还在政协小组会上讨论过的现在为什么有这样的改变?“取消级别,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谁决定的?没有人向我解释。这种决定,这样处理,为什么事前没有一个人通知我,和我谈谈呢?我在党内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人对己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无情,这样草率从事的。看来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党的政策当作儿戏,或者是压根儿从没有把党的政策、组织原则和纪律规定放在眼里。对冯雪峰的处理是开除党籍,降三级工资,仍然恩准留在北京工作。江丰呢,这样一位老党员,被划做美术界的大右派,也降了级而被留在北京。我呢,我不想留在北京,我自己要求去北大荒创作,可是,“如从事创作,就不给工资”。看来,我比所有的右派都更罪大恶极!试问掌握我的命运大权的那些先生们,照你们用中宣部名义写的这封介绍信,如果我在下面果真能够有条件从事创作,你们谁能批准哪个刊物发表我的作品?!又有谁胆敢触犯你们的权威,按照常例支付给我稿费呢?我明白了,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只是要把我驱逐出党,赶出文艺界,而且还要趁此夺走我手中的笔,永远不让我再提笔写作。我去北大荒如从事创作,便不给工资,我只能靠陈明每月二十八元钱生活。党的一贯政策是,战犯也给饭吃,关在牢里的死囚犯也给一碗饭吃嘛!这哪里是介绍我去北大荒体验生活,从事创作,而是要我去冰天雪地,靠体力劳动去挣饭吃。我已经五十四岁了,我从二十七岁开始写作,我是一名作家,我究竟有多大力气从事体力劳动呢?更重要的是我拿着这样一纸中宣部名义出具的介绍信,基层单位的同志将如何看待我?我成了一个被摒弃在人民之外,不齿于人民的人!我心里为此很不安,很愤慨。我要去问他们,党规定的“给出路”的政策,你们就是这样执行的吗?我不相信这样的决定是通过了中央的。中央某些领导一时听信不真实的小报告,一笔下来点了我的名,我成了大右派,难道他就一点也不了解我吗?我过去那样信仰他,真诚地以为只有他了解我,如今不成为对自己绝大的嘲弄吗?难道敬爱的周总理、王震等中央领导同志也忍心让我去北大荒喝西北风吗?我是决不相信的,死也不信的。我以为只有那么几个人,他们惯于耍弄权术,瞒上欺下,用这样表面堂皇,实则冷酷无情的手段,夺走我手中的笔,想置我于绝地。我在这个小院里,走来走去,压住我狂跳的心。如果不是怕吓坏了王姐,我一定要撞墙,要捶打自己来平息我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