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莎菲女士的日记(151)

莎菲女士的日记(151)

作者:丁玲

一九五八年初,我和陈明过了一个十分寂寞而凄凉的春节。没有客人来,没有酒,也没有花。孩子们都在莫斯科念书,他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在他们受伤的心头,该紧贴着可怜的妈妈的相片吧。风暴总算过去了,可是人还在风雨中飘零。受惊了的,撕碎了的心魂日夜不宁;人该从梦中惊醒,但好像还在没完没了的噩梦之中。多福巷十六号小小的四合院冷落到只剩一个王姐还伴着我们,现在这里离“福”太远太远,一切可以令人高兴的思绪都已远远离去。我和陈明在繁华热闹、鞭炮齐鸣的北京城里,在摇曳的灯光下,度过了一个十分寂寞而凄凉的春节。

春节刚过几天,文化部电影局北京电影制片厂突然来了通知,通知对陈明的判决:撤销级别,保留厂籍,下放到黑龙江密山农场监督劳动;三天后去东郊双桥农场报到,候命出发。命令来得太突然了,是出乎我们意料以外的事。在那面红耳赤、唾沫四溅、辱骂横飞乱哄哄的日子里,原来我们早已下定决心,要到东北伊春林区去,或者到贵阳的深山去,我们作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下火海、上刀山,我们都无所畏惧,我们都勇于担当,我们两个都在一起。现在怎能把我们俩分开呢?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的生离呢?我们一时都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了许久,陈明才说:“这是不可能的。这种时候我不应该离开你,你不能没有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找作家协会,让他们知道。看他们如何安排。”但我却冷漠地答道:“不必了。我们不向人乞求怜悯。你尽管去黑龙江吧,对我你应该放心!我一定会咬紧牙关,忍受一切。”

在陈明准备出发的三天里,我们互相规定:“不流眼泪,不唉声叹气。振作精神,面对未来。”这真是“重新做人呀”!让新的生活早日开始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要顶住,我们能顶住。我们将像青年时代投奔革命那样,蔑视这时加在身上的一切,傲然踩着为我们设置的荆棘、刀尖,昂首前进。让他们弹冠相庆吧,我们相许我们将信守共产党员的信仰道德,开辟自己的新路,同心协力,相扶相助,在祖国北疆凛冽的寒气下共同呼吸。相爱的人儿啊!我们不忍分离,却又坚决分离。我们盼望重聚,而且坚信一定重聚。但何时才能重聚呢?

二月中旬,我们在多福巷十六号的大门口分手了,留下了无尽的思念与回忆。我还在恍惚之中,三八节那天,陈明在去黑龙江的前夕,忽然回家来看我了。王姐不在家,是我去开大门的,我几乎晕倒在门边。这奇迹真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们在暖和的小院里携手踱着步子,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们又紧紧偎坐在屋里的长沙发上,翻看新近合拍的一张相片,那是特为纪念这不平常的分离而拍的。我们原不缺少欢乐,可是在这张照片里我们却显得沉默、忧郁,事情对我们太严峻了呵!我们好像是久别重逢,彼此有说不完的话和藏在这些轻言细语后边的无限的担心。但我们都强压着内心的悲痛,谁也不去触着那人骨的伤痕。短暂的会晤之后,即刻就又要分离了,何年何时能够再聚呵?我们只希望我们的离情能把时间拉住。

天黑了。陈明要走了,同伴顺路来邀他同行,我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同伴,想着他美丽的情人。“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有情人却要无尽期地远远分离了。这分离使人断魂,断魂处只有心儿才知道啊。

二、寂居

三月过去了,四月来了。院子里的丁香海棠绽出了绿叶,绿叶中还含着一点深红深紫。春天来了,春风吹进了小院。天天盼望着陈明的来信,却是这样渺茫。他还是经过哈尔滨时从车站来过一封信。现在,他到了什么地方呢?四月里的北大荒,该有一点春的气息吧?我有点想他,却更担心他。我想只要条件允许,他一定会来信的;现实真会残酷到不只是山河远隔,也还要鸿雁不通吗?我的公务员夏更起离开我更早。他在五七年九、十月间批判会开得热闹的时候就被调离回机关去了。他跟随我们已六七年,生活在一起比儿女更亲近。我记得风暴刚开始,那天我便对他说:“更起!我们都犯‘错误’了。你要相信党,一切要听党的,不要同情我们。生活应该自己注意,你已不是小孩子了。”他原是河北老解放区农村出来的小孩子,全国解放不久,他到作协机关、派到我这里。他很单纯,聪明,刻苦上进。在我这里工作,夜间进补习学校,离开我们时,他已经具有高中的文化水平了。听到我们的话,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哭泣,有两天眼睛都肿了。我们心里难受,却无法安慰他。这年七月祖林从苏联回国度暑假,趁便去上海参观造船厂,正当《人民日报》公开报道批斗我们的惊人新闻,他从南方回北京。我们不忍心他为我们承担痛苦,便替他买了飞机票,让他赶快离京飞回苏联学校。那时夏更起是多么的对他充满同情,陪他去飞机场,同他一道在机场等待起飞。这以后他每天小心陪伴着我们,悄声地亲切地说话。再过一阵,我明白,他可能有了监视我们的任务,他不得不向组织上报告我们的一些行动。我在大会上听到了一些对我生活上的挑剔和指责:如我因连日听会头痛、胸闷、喘不过气,陈明带我去游人较少的北海公园后门散了一次步。又如因我两天两夜没有阖眼,还要支撑着去参加批斗会,陈明叫更起给我买过一次一钱重的西洋参。我们明白了,我们并不怪他,他得接受这个任务。他怎能拒绝说不呢?但我还是很难受的,因为他正考取了北京化工学院,而不愿意去报到入学。我们问他的理由,他说怀疑自己有肺病,学化学不适宜。但我们却认为这可能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经济问题。因为他去上大学是离职学习,便没有了收入。如按过去正常情况,我们在经济上可以帮助他,但现在不行了,他得同我们划清界限,他不会接受我们的帮助了。我也就不能像早先那样能够接济他,向他提建议了。这不久,我便向机关提出,我不要公务员了。我并不是怕有人监视我,我们没有什么行为是见不得人的。我是替公务员着想,如果谁还跟着我这个“反党分子”,那是他的耻辱,他将因此在人前抬不起头,伸不直腰,甚至洗刷不清自己的。我只能忍心看着他调回机关,看着他放弃已经考取了的大学专业,而且也模糊地预见到他的前途。这孩子虽然日渐长大了,却是一个多么忠厚朴实的年轻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