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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50)

作者:丁玲

他对自己的艺术的态度很正确,他说:“我虽然会唱一百多种调门,不过那是老一套。我告诉你们,你们再去编,该修改还要修改,我是没意见的。”他从不保留他的技术,而且教人都是从诀窍上使人易于掌握。

到了店头之后,他不说走,于是又留他,他便又随往关中。到了关中之后,他仍不说走,于是又随团去陇东与三边。他不只教唱,教做,而且有时一个人出台唱全本《张良卖布》,观众听完了还不肯散。

刚来时,他还喝些自己带着的洋烟。柯仲平同志知道这个,不愿伤他的自尊心,装做不知道,只从旁劝说;别的人也给他暗示。他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只有自己不争气,有这种坏毛病,一狠心,难受了几天,也就熬过去了。几十年的老烟瘾,想不到在他五十一岁的开始,在腰腿不好、牙齿也脱落了的情况下,竟一下子就戒绝了。

在民众剧团要回延安的时候,他表示不愿离开团体了,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家。他舍不得向他学戏的那群纯洁的娃娃们,舍不得热情的团长老柯,舍不得这个团体的有秩序、有情感、有互助的生活。虽然他的家现在也是边区了,在家里也可以生活得平安,可是这里教育更好,这种集体生活更使他留恋。并且他认识到他现在所做的工作,是为了大家,为了所有受苦人的幸福。这种工作使他年轻,使他真正地觉得是在做人。他决定要参加这个剧团了,当然他很受到了欢迎。从此他找到了他永久的家。

他到延安之后,四处看了一些,许多老熟人也见着了。大家光景过得很好,很和平。也见过一些负责人,都待他很好,很平等,和过去旧社会的官长完全不同。他们总是很耐心地解释一些道理给他听。他听得非常高兴,他的确受了感动,所以只要他能做的事,他总是不辞劳苦的。为着民众剧团买戏箱,他冒着危险到蒋管区去,奔波几次,终于办到了。他看见那些坏了的凳子桌子,便自动地拿来修理。看见窑要坍了,也自动去修。他说:“要化那么多钱,何苦找人,看我李卜来!”

他在剧团里教唱,教做工,民众剧团的技术因为他更加提高了。观众都说现在的演出更好,有把式,而马健翎同志也很善于利用这旧形式,创作了新型的有名的《十二把镰刀》和《两亲家》。

张鲁同志也到他这里学郿鄠,把这些东西带回鲁迅艺术学院去。许多年轻的音乐工作者,也来找他。这一两年来,延安的秧歌有那么多好听的郿鄠调,就是从这里来的。

他的婆姨和儿子在家里也过得很好。他去看过他们,儿子大了,替别人揽工,老婆纺线线,乡政府对他们也很有照顾。他还打算今年年底回家替儿子娶媳妇呢。

这次,他被选为代表,出席边区文教大会。当他在小组会上听到有人说旧戏子难于改造的时候,他站起来了。他以他自己简短的历史,做了说明。他说旧戏子的确很多有嗜好,有一些坏毛病,但并非不能改。这些人在旧社会里是受压迫的,只要一解开革命道理,头脑弄通了,改起来也很容易。譬如他自己,几十年的烟瘾,还不是因为参加了新的生活,一下子就戒绝了么?过去爱玩,把木匠手艺丢在一边,宁肯讨吃。民众剧团谁也不知道他会这一套,并没有人叫他做,还不是因为自觉到公家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公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而这样尽心尽力地做了么?他说:“旧戏子对于技术,是保守的,可是我就只怕教不会别人。我教会了别人,别人可以借它教育老百姓,我的陈货在他们口里,变成了新的,我看见了只有喜欢。我是一个老人了,我要改造自己,也还要改造别人呢。”他又劝大家不要有这种想法,说旧戏子难于改造。旧戏子在陕北还有很多,边区外边就更多了,主要是在我们的教育。先要把这些人的脑子弄明白。当然也会有人慢些,但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的话得到全场的拥护,大家都爱他。过去五十年来,他本来是一个民间的艺人,被军阀和各种的势力逼着,被环境困着,他是一个抽大烟的穷戏子,甚至流落在街头卖唱,被人瞧不起。现在呢,他是一个革命的群众艺术家,积极地工作着。他在那么多的代表面前,在各处地方做宣传工作的领导者和艺术家、文学家面前,提出争取旧戏子的文艺政策。他是正确的,他就是亲身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

1944年10月20日夜

风雪人间

上卷到北大荒去

一、意外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