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一带种的鸦片比粮食还多。逢到割鸦片的时候,他卖唱的代价便从钱从馍馍变成了烟膏。他抽一些,留一些,慢慢地积攒了七八十两,才慢慢走回陕北来。他不敢回洛川,便到了安塞。在安塞又有一些唱戏的围绕他,因为他有那些烟土,他成了班主,带着一群人又在洛河川一带唱起来了。日子是一年一年地过去,李班主的班子被人爱着,赞颂着,因为他们的郿鄠戏不只是技术好,并且很少唱到那些达官贵人,大半是唱着人民的生活。可是李班主仍是两袖清风,即使能赚到几个钱,也要被那群流氓戏子吃干净的。
好容易讨了一个寡妇做老婆,媒人说:“婆姨是好婆姨,勤俭,会过光景,就只一个‘毛病’,曾是吹鼓手的女人。你一个班主,也许嫌她低了点吧?”李卜说:“吹鼓手就吹鼓手吧,他已经死了,与婆姨有啥关系。我要是将来做了营长,她就是太太。我也是个唱戏的,好人家女子还不给我呢,只要不化什么钱,能行。”于是他有了家,那女人还带了个女娃娃来。
一九三〇年,他卖了箱子,落在家里做木匠;可是又被军阀逼去,唱了一年多才放回来。这时,他已经四十一二岁了。他愿意结束那浮萍似的生活,落脚在鄜县的城外,日子虽然穷一点,可是已经有一个正经的家庭生活了。
二
休息了八九年的李卜,在这时期自然仍不免要参加春节耍秧歌。这时,就常有人民的游击队与军阀军队在鄜县打仗。军阀军队曾有一次说他与游击队通消息而迫害他(他的确帮助过那“打富济贫”的游击队)。就是到了抗战时期,曾经住在鄜县城里的顽固军队,也仍然要四出杀人抢人。李卜对于郿鄠的爱好,仍不减当年,所以一九四〇年民众剧团在鄜县演出时,虽然演的是秦腔,但他仍然在寒冷的冬夜,披着白羊皮袄,伫立在台下。观众都认得李卜,他们问着他。他说:
“戏是好戏嘛,这是新戏旧演。劝人打日本,做好人嘛。唱工把式差次点,没啥。要是改唱郿鄠就更好,郿鄠吐音清楚,更听得真嘛。”
围着他的有好些人,大家都笑了。谁知道这观众中有一个张云,张云是民众剧团演胡子的,小时候就看过李卜的戏,就崇拜着他的。现在一见他也在人丛中,欢喜得跳了起来,赶忙几脚跑回后台,一手拉住了民众剧团的团长柯仲平同志,又急又结巴地把这消息报告了,并且恳切地说:“他会的戏可多的太,技术高明,陕北谁也知道李卜呢。这机会可不能失。”
柯仲平同志很懂得民间艺术,老早就在注意人才,而且也是一个郿鄠戏的向往者。等不到听完张云的话,就用力拍着他的肩,大声说:“走呀!去找他!请他来!”
在人丛中柯仲平同志就拥抱了他,说:“?,我老早就在访你呀,今天总算遇到了……”他们到了后台。
李卜看柯仲平同志像个好老汉,像个见过世面跑过码头的人。他摸着比柯仲平同志还短的胡子说:“从前的戏也有很多是劝善的,只是没有说出一条路。其实嘛,老百姓里就没有个什么坏人。就拿我一个旧戏子来说,抽洋烟,该是坏毛病嘛,可是并不打人讹人。你们这个戏我说是大大的好戏,你们告诉了老百姓一条路。唉,我五十岁了,还是第一次才看到呢!”
他们谈到唱工、做派,谈到内容、形式,谈到郿鄠,于是更投机了。李卜便在散了戏的后台唱了起来。柯仲平同志欣赏着他谐和的韵调,他觉得:李卜唱得真自然,真有人情。
第二天,李卜又到团上来玩。柯仲平同志摆了好多菜,请他喝酒,把他介绍给团员们认识。大家都尊敬他,他也喜欢大家。最后他说:“不是不想跟着你们跑。我人老了,难道把本领藏到土里去?教你们是顶情愿的,就是离不开家了,有个老婆和儿子没人照管。”但在柯仲平同志给了他一点点安家费之后,他便答应一定同他们去交道,到店头。
这时间顽固分子派人暗杀八路军驻军首长,引起鄜县事变。在民众剧团公演时,顽固军队的机关枪,便朝着这明亮处扫来。李卜痛恨这种行为。柯仲平同志同他谈了救国的大道理。李卜是一个爱和平的人,向来就喜欢有事大家和平讨论。他从此明白了共产党与抗日的关系,抗日与人民的关系。他很佩服这老团长的见解,他说:“你看,你有那么多文化,满肚子都是文章,现在为了教育老百姓,这样艰苦,咱一个旧戏子,还能不把那绿豆大点的本领拿出来,教教几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