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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26)

作者:丁玲

这次回来自然引起了姚蓬子与冯达的注意与询问。姚蓬子很关心的样子,几次问我,见到鲁迅没有?见到茅盾没有?我始终说这次我去上海,还去了苏州,玩了一趟,看电影,坐双层公共汽车,什么人也没有去找,根本不想见人,玩得兴致索然。冯达似乎想得更多些。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就此远走高飞呢?应该设法,到苏联去,或者到苏区去。你只能从事写作,别的工作于你不适宜……”我只答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尽管去了上海,却会不到熟人,找不到朋友。我单身一人能有什么活动!你全清楚,现在我在上海已经没有什么朋友。几个过去在左联的熟人,他们不会关心我,我也不会随便相信他们,当然不去找他们。你不要再说这些梦话了。”

为着敷衍姚蓬子和冯达,我只能这样说,但同时,不管自己是否情愿,我必须着手进行党给我布置的任务,争取公开到上海去。我该怎样开始呢?我想不出好的办法,也无法预料前途的成败,我抱着茫然若失的心情大胆而又谨慎地开始自己的尝试。

一天我对姚蓬子说:“母亲带两个孩子回湖南,已经几个月了。我真担心他们,不知他们怎么生活下去。我想按月给他们寄一点生活费。我应该找个事做,找个差事,谋个职业,挣钱养家。做旁的事我没有本领,我只能编编刊物。我想到上海去编个刊物,你看行得通么?”

姚蓬子沉吟了一会说:“你要编刊物,我看国民党会一口答应,他们会给你一个刊物。”

我说:“不,我不替别人编,是我自己编刊物。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去上海,我们合编。”蓬子摇头说:“这恐怕没有可能。”我说:“你不妨活动活动,试试看吧。”

不久姚蓬子告诉我,徐恩曾找我和他同去谈话。我实在不愿去,但为着争取公开离开南京,只得去了。

不记得是在徐的家里或是他的办公地方,我见到了徐恩曾。他说:“听说你想到上海去编刊物,可以的。你要编一个什么样的刊物?你打算要多少钱,要用些什么人,你说说看,我们帮助你。”我心里想,他们果然要利用我替国民党编刊物,我决不会干的。我答道:“我还没有过细地想,也没有具体的主张,我只是想找一家在上海的书店出版,我自己编。”他说:“当然是你编,你自己编,不过有时候,大家商量一下。”我便说:“我想想再说。”这样,我们从徐恩曾那里出来。我对姚蓬子说:“他想插手我的刊物,我不能答应,我宁可不编。”姚蓬子也没有表示反对。

这时,我就去找谭惕吾,我对她说,我想找事做,上海、北平都可以,到一个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的机关谋个职位,可以领点薪水寄回湖南,养活母子。我请她帮忙。过了些日子,她回复我说,她的朋友顾颉刚先生正在南京。顾先生在北平主持平民教育促进会,组织通俗读物的编辑出版,需要人,我去正合适。但是顾先生希望我不再参加社会活动。这个条件我是不可能同意的。这样,自然就又没有成功。

我一方面感到懊恼,因为争取公开离开南京,公开出去活动,两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另一方面,我却又感到庆幸,幸而没有成功,我还得秘密逃出南京,倘能远走高飞,也许能到我向往已久的另一个自由天地去!我急忙写信给上海冯雪峰,报告他公开出来已无希望,我要求到上海去,到我向往的地方去。

不久,冯雪峰回信寄到方令孺家里,他同意了我的要求,并且约定了时间,派人在上海火车站接我。

三十、起飞

离开南京前夕,我是在谭惕吾家中度过的。我向她商借二十元钱旅费,她慷慨地应允了,但钱在银行存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取,这样我便睡在她家里。我手上原来还剩有十来块钱。离开南京时我把钱放在我桌子抽屉里,留给冯达。我希望在我走后,他可以用这笔钱回他的老家广东,离开国民党,不再在这伙狐群狗党淫威下苟延残喘混日子。他自己过去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这样表达过。

从我被绑架的第一天起,我恨他在敌人面前泄露了我们家的地址,我骂他朝秦暮楚,我也不相信他在我面前的忏悔,我向敌人几次提出要和他分开。但同时我也警觉到,虽然在被囚禁期间,再没有我们知道住址的同志受我们的连累。但我对他仍有“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的一种无可奈何心情。特别是,长期以来我的真实的心情,急于想离开南京,重回革命队伍的心情,他是猜得出的,但他没有向敌人(包括姚蓬子)泄露,也没有劝阻妨碍过我。所以在我最后远走高飞离别南京的时候,我早已告别了老母和孩子,这时更不会对他还有任何留恋。我只希望他不要把自己陷落太深,越早离开南京回老家去越好。一九三八年我率西北战地服务团在西安工作时,收到他从广州寄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转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广州沦陷在即,他要到香港去,希望我能为他介绍几个在香港文化界的朋友。我把这封信交给办事处主任林伯渠同志看过,没有给他回信,谁知他后来是什么下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