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次走出南京的经历,这次应该大胆一些了。但实际内心仍是十分兴奋和紧张。到苏区去,对上海的美好憧憬鼓舞着我;恶劣的环境,危险的旅程困扰着我,我必须千百倍的细心、谨慎,决不能功亏一篑,让美好的希望付诸流水。我一切言谈举止像往常一样,不让周围的人感觉有什么异样、破绽。我穿着整齐,极力压制自己,装做平静,像是到市场购物,又像去街头散步,我走出了苜蓿园,登上了火车,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才算平静下来,我恨这火车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时间为什么这样长,上海怎么还没有到呢?
好不容易啊,火车的轰隆为车站上嘈杂的人声所代替,上海到了。我杂在乘客中,走下火车。眼光四面一扫,但见人头攒动,人群熙攘,却看不见一个熟识的人,没有人到车站来接我。我不敢在站台上久留,只得挤在下车旅客的人流中,跟着走向出口处。我极力回顾,仍然没有发现一个熟人。我是按规定的车次出来的,为什么没有人来接,是不是又出了意外?已经走近出口处了,还不见有人来迎接,我正在惊疑不定时,忽然一个妇女隔着栏杆,喊了声冰姐。我应声一看,见一位穿着华丽,擦着胭脂口红的少女,隔着木栏杆,眼睛盯着我。她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非常生疏。我装着没有听见,也没有停步,径直走出了出口处。这时她横拦在我前面,说了句规定接头的话,是什么内容我记不起了,没有错,是自己人。但是,不是说让一个认识我的熟人来接站吗?这个衣着漂亮的女人我并不认识嘛。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我又可能落在敌人的魔掌里了?我怎么办?走,我一边想,一边走,而且加快了步伐。那个女人抢先拦着我,重复着那接头的暗语,她显得有些焦急紧张。她说,有汽车在等你。我没有时间再考虑、判断。我想暗语是对头的,但这个人怎么也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她会是敌人吗?果真是敌人,我又落在敌人的圈套里了。我将如何对待呢?我就仍说是到上海来玩的嘛。我随她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她把我送到西藏路一品香旅馆。
第二天,雪峰同周文一起来看我,我又见到亲人了,很是兴奋。雪峰告诉我,关于我去陕北的事,中央已回电同意。为了保证旅途的安全,万无一失,我们要做一些准备,要物色一个同行的人。还要置办行装,你自己再想想,还有什么事,可以提出来,都和周文接头。周文同志和我曾在左联共事,他工作细致、踏实、责任心强,热情不外露,给我的印象很好。他告诉我,去车站接我的那个女同志便是和他住机关的伴侣郑育之同志,是见过面的老相识。但我没有认出她来。回想起昨天我在车站初见她时的那种惶惑不安的样子,一定是很可笑的。
在我安心等待去陕北的日子里,一次和周文谈到在湖南老家的母亲,我想设法筹钱寄去。以后我去陕北,关山阻隔,鸿雁难通,天长日久,母子将何以为生?我岂忍心让她们沦为乞丐在家乡讨吃漂零吗?兴奋愉快的心情中又夹杂着焦急和沮丧。周文极力宽慰我,替我出主意。原来一九三三年我被绑架后,左联的朋友们一面大力营救,一面把我没有发表过的稿件拿去发表,换点稿费,寄给了在湖南的母亲。母亲曾把这事告诉过我,只是说的简单一些就是。这时,周文建议把不久前刚发表过的《松子》、《一月二十三日》、《陈伯祥》、《八月生活》、《团聚》等五篇近作汇编成集,如果字数不够,可以再把我被绑架后,左联朋友从我一堆旧稿中选出送去发表的《杨妈的日记》、《不算情书》、《莎菲日记第二部》等加在一起,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由赵家璧先生主持的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出版的那本《意外集》。这稿费后来也汇到湖南给母亲作家用了。
这次一到上海,我便再一次向雪峰提出,要去拜望鲁迅先生,雪峰皱着眉头告诉我,先生病情仍不好,医生不准会客。特别是你吃了好几年的苦,现在出来了,马上要去西北,先生若见到你,情绪定会很激动,这对病很不利;还是不去吧。雪峰的话有理,我自然听从,我只好请雪峰在先生面前代我致意。
一天,雪峰又到旅馆来,对我说:孙夫人听说你出来了,要去西北,她很关心你。这是三百五十元,是孙夫人送你的。啊!孙夫人,宋庆龄女士,她是一位伟大的爱国的先行者,是我一向尊敬的伟大女性。她和鲁迅、蔡元培、杨杏佛、柳亚子等在我被绑架后从事的抗议运动和营救活动,在我被囚禁中,曾多么增加我对敌人斗争的勇气,给了我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他们为我,为一切革命者所做出的支持和牺牲,我是永远不能忘怀的。现在面对着这三百五十元钱,我的心感到灼热,感到温暖。三年多来,敌人对我制造了许多无耻下流的谣言,用软刀子杀我。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受了谣言的影响,也曾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我。这时孙夫人赠我的三百五十元所代表的对我政治上的信任,却比泰山还重,是千万两黄金难买的无价之宝,怎能不引起我由衷的感激之情呢?感谢你,敬爱的孙夫人!永生不忘你,敬爱的宋庆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