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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29)

作者:丁玲

当我们把饭菜做好的时候,冯海伯要求我们到前边去同他的朋友见面。我向来不喜欢交际,这时更怕见生人,但冯海伯的朋友,该是可以见面的,我认定他们也是自己人。我就高兴地揩了揩手,整整衣服,兴致冲冲地走进客厅。客厅里上首坐着一个外国男人,还有一个外国女人伫立在窗前,像等候谁似的。我转身望她时,发现了那一对闪烁的热情的眼睛正紧盯着我。“呵!还能是谁呢?是史沫特莱!”我急忙扑过去,她双手一下就把我抱起来了,在她的有力的拥抱当中,我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我战栗了。好像这种温暖的拥抱是我早就盼望着的,这是意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并不曾想到,会是史沫特莱来拥抱我,但我在凄凉的艰苦的斗争中,在茫茫的世界里,总有过一丝希望,总会有这样一天,有这一种情况,不管是哪个老朋友、哪个老同志,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同志,他,她总会把我抱起来,把我遭受过的全部辛酸一同抱起来,分担我在重压中曾经历过的奋战的艰难。现在拥抱我的却是史沫特莱,一个外国友人。我是不怕冷酷的,却经不起温暖。我许久不易流出来的眼泪,悄悄地流在她的衣襟上。屋子里的人都沉重地望着我们,在静谧的空气里,一种歉疚和欢欣侵袭着我,我拥抱她,而且笑了。于是,屋子里立时解了冻,几个人同时邀我们入座。史沫特莱不理会我懂不懂得她的语言,叽叽呱呱对我说起来,我的英文是很蹩脚的,一时乱找几个还记得的单字来表示我的情感。这样惹的大家更笑了。我们欢快地围坐在餐桌周围。

史沫特莱还是从前那样精神抖擞。她是记者。现在西安正在准备欢迎蒋介石,正在酝酿一场新的剿“匪”部署。她总是追踪这些动乱。她的工作和政治贴得紧紧地,她是一个非常政治化的人,她的政治触角很敏感,而我只感觉到她的革命的热情,她不只是一个政治记者,她更是一个文学作家,她写的《大地的女儿》写得多好呵!

另外那位男客人,风尘仆仆,虽是新识,却比熟人还熟似的,只一句话就把我整个人的兴趣吸引过去了,他成了这个小小聚会的中心。他是谁呢?那就是今天几乎人所尽知的美国友人埃德加·斯诺。他正从我要去的地方来,他是从保安来的,他是从党中央那里来的。他们问他,他回答;我们问他,他又回答。他不断地讲解,这里有三个国家的人,没有翻译,我们也不要翻译,我们从听不懂的语言中能懂得许多事。三种语言在这里絮絮叨叨,在热闹的客厅里、华灯下,只有融融之乐,我们忘了要炫耀我们的烹饪学。中心,一切谈话的中心,都是斯诺这次西行所得的印象。他讲苏区的生活,那些神奇而又谜似的生活。他讲毛泽东主席,讲周恩来副主席,他到过前方,认识了许多身经百战的红军将领,他讲苏区的人民、妇女儿童,他满腹的人物故事,他把收集来的珍贵的照片,一一展览给我们看。这时大家都年轻,都有满腔热情,用三种语言同唱《国际歌》,我们还向斯诺学习红军歌曲,“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和“送郎当红军”……我们都喝了不少酒,喝了很多咖啡,我们的脸都红了,都绽着愉快的笑,多么幸福的秋夜呵!

夜深了,两位客人要走了,依恋也没有用。我们缓步送他们到后门边。史沫特莱把她的一顶旧貂皮帽送给我,说我到陕北去可能比她更需要。这顶帽子曾留在我的包袱里很久,可是这天夜晚的情景,留在我记忆里更久,时间越久,越珍贵。冯海伯同志在“双十二”事变中,被国民党特务黑夜悄悄地杀害在马路边。他的这间诊所就是抗战后的七贤庄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现在这里成立了一个展览馆。史沫特莱已离世三十余年,斯诺也在前几年逝世了。“小妹妹”的情况我至今还不知道。人世沧桑,回想当年情景,不能不停笔凝思,多么令人怀念的年代,多么令人怀念的人儿,多么令人向往的豪情呵!

(以上摘自《她更是一个文学作家——怀念史沫特莱同志》)

三十二、到陕北

(全文转载自1940年6月6日香港大公报《我怎样来陕北的》)

两天走两千多里

“路很难走呢,现在交通很困难。你如果实在不愿到国外去,那就只好到西安。也许你得在那里住上好几个月,住在那里是不能出来的;不过也好,你就写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