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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23)

作者:丁玲

陪我去访问冰心的那位女士,好像姓夏,可是谁知道她的真姓名?她似乎认识冰心,或者就是她的学生。冰心那时住在燕京大学校园内的一幢教授小楼里。我在她面前自然要矮一点,即使我平日有傲气这时也拿不出来,我只是听她说话。她和我相反,很会照顾人,说话文气,得体。我在敌人面前,还有一股犟劲,横眉冷对,甚至谈笑自如,现在一碰到她这样的温柔多情,自己反而现出一种别扭和手足无措,浑身不得劲儿。可能是这次见她,在思想上毫无准备的缘故。我留给她的印象一定是“莫名其妙”或者只像一个笨拙的处境不顺的小作家去高攀一个老作家似的。

访问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也不需要有什么结果。但对李达对我自己都可能有一点帮助。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就能说明丁玲现在是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的人;她这次来北平没有什么政治目的,纯是为了散散心,随便会会朋友而已。她可以住在李达家,也可以去拜访冰心女士。我体会到李达的用心,也很谅解。但我心里却开始明白,要从李达这里找党,是没有希望的。我很失望,但仍希冀或者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能让我抓住。

果然,有一天,我同他们闲谈到王一知。李达显然不希望她来他们家里,可是我却非常高兴,因为王一知是和我一道在一九二二年到上海进平民女校的同学。以前我在桃源女子第二师范学校时,她也在那里,是本科三年级的学生。“五四”运动时,她和王剑虹都是我们学生运动的带头人,可算是湘西一带女学生中的先觉者。后来她到上海不久就参加了共产党,是走在我前边的人,我们是老朋友。一九二九、一九三〇年她都在上海,我们还时有来往。后来我也参加了党,担任了一些党的工作,环境不允许,就停止来往了。这次我来北平就是为了寻找党的关系;她现在既在北平,我怎能不高兴呢?不过看样子,李达不欢迎我把她领进家里来。我就说:“老朋友了,我去看看她吧。”王一知住在一所颇大的宅第里,是老式的洋房,房子很大,质量很好。院内有花园,花园里还有亭子,据说这房子是军阀时代的外交总长王正廷的公馆。现在他们租居,一家人住得很舒服。她和她的爱人,还有三个孩子,爱人在华洋义赈会工作,外文很好,工资不少,职位可靠。初见面我不便仔细打听,看表面样子似乎不像党员。但王一知这人,我是知道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过去我们还是能相处的,也还相信她。现在看见她同一个不像党员,而是吃洋饭的年轻人住在一块,心里不免发生怀疑。我小心在一旁观察,不愿一下把我的真实思想对她倾吐。我在她家住了两三天,她请我看戏,请我吃饭。她还说她想学日文,搞点翻译;她把在小报上登的短文给我看。我大胆地试探着问她,说我想去陕北,不知是否有可能从她认识的人中找到线索。她回答说,去陕北很困难,她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样我就不再往下说了,失望又悄悄地啃咬着我的心。我承认那时可能我太胆小了。不过我相信那时她的确无法帮助我。也可能我几年来所处的环境,使得她不能一下消除对我产生的隔阂,不能轻易地完全相信我,因之缺少足够的热情。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我们又相见。她告诉过我,她的党龄仍从一九二二年算起,不过,在北京有一段时间不算。想来那时她可能与党的关系一度有点不正常。

二十七、希望的阳光

后来,我又向王会悟打听北平其他一些熟人的情况时,王会悟告诉我,曹靖华在中国大学教书,王会悟正在中国大学任会计,所以认识他。我并不认识曹靖华,但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一点火光那样高兴。好像有一种本能的对他的信任,我立刻请王会悟转告他,说我要见他。他慨然允诺;可以说他热情地答应了我。第二天我就赶去看他,看到《铁流》的译者,他是瞿秋白同志在莫斯科的老朋友,同鲁迅先生有很亲密的交往。就在这几十分钟的会面中,解开了我几年来的苦痛和积虑,打开了我回到党里的大门;尽管曹靖华那时还不是党员。我便从这一点缝隙中得到了阳光,我是从这一条涓滴细流中流出去,而奔归大海的。我的新的生命便从这里开始。曹靖华决不会想到在这几十分钟里他发生的巨大作用;他决没有想到从此产生的我对他的深厚的终身感激之情。

那天去见他,我们几乎都来不及互相打量、寒暄。他第一句问话就是:“你现在生活怎样?”我第一句答话也是从心里迸出来的:“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