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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122)

作者:丁玲

我们已经吃完了这一顿美好的晚餐,我完全忘记了刚见面时的那种担心,局促与不安,觉得餐车上的饭菜真好吃呀。当我们喝最后一杯咖啡时,王昆仑仍像若无其事的样子,指点我看看稍远一点的餐桌。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坐着四个人在喝酒。王昆仑说:“很可能你到北平的消息明天就要见报了。那四个人里面有一个《晨报》的记者。”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极不相干的小事。我却几乎跳了起来:“那怎么成呢?”我又傻了。王昆仑又轻松地说:“我可以对他说:要他暂时不发这条新闻。你不是在北平停两个星期吗?我告诉他过两个星期以后再发。报纸会把这当着一条重要新闻,完全禁止是禁不住的。”我只好央求他:“请早点对他说吧。最好不发新闻;一定要发,就晚一点,越晚越好。我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苦衷呀。”到了北平以后,王昆仑还特意到李达家里来看我。我虽然感谢他在火车上表示的对我的关心,也很愿意听他谈话,但又总存有一份疑惧和戒心。两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南京,他又与他的妹妹王枫同来苜蓿园,那时我就不想多敷衍他了。后来,一九三七年春天,我在延安时,冯雪峰从上海回延安向中央汇报工作,我见到他,同他谈到王昆仑,他说那时他同王昆仑便已有联系,说王昆仑同我们的关系很好。这些关系真把我弄糊涂了,我一时什么也看不透,什么也不理解。难道真是这样?直到一九八〇年四月,我在《鲁迅研究动态》看到楼适夷写的《为了忘却,为了团结》一文的附注,才知道,果然早在一九三六年七八月间,在上海潘汉年那里,他们就已经互相认识了。以后,我曾很想和王昆仑详细谈谈那时的生活,但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叙旧,问清这些似乎是很难理解的谜。一九八四年二月在北京朗诵艺术团举行的一次晚会上,我又遇见王昆仑了。问他这段往事,他说:“是的,那一年我同你乘同一趟火车到北平的;可是许多事都记不清了。”我真感到遗憾,但已没有法子了。直到一九八五年他逝世后,从他的生平介绍中,我才第一次知道,早在一九三三年,他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了。王昆仑同志,现在我就用这一段文字来纪念我们在那次北上车厢里相遇时的同志式的友谊吧。

二十六、探索

这天清晨,我在前门车站雇了一辆人力车,赶到复兴门宗帽胡同三号。我跨进大门,直奔外院的北屋。王会悟刚从床上起身,还没扣好衣服,一见是我便大叫起来;她的孩子们也都从里屋跑出围了上来。王会悟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拉着我问道:“你来北平太好了。我问你,你准备住在哪里?”我答:“就住在你这儿。”她大笑道:“这就好了,你要是住沈从文家,我可不答应。”我答道:“我怎么会住在沈家呢。”

我很奇怪为什么她对沈先生有那么深的意见。后来才知道,就因为一九三三年我被绑架后,王会悟仍在上海,她写了好多封信到湖南安慰我母亲,说我平安无事,说有许多人在营救我。她怕我母亲不相信而难过,便今天写信用这个人的名字,明天又用那个人的名字;还用过沈从文的名字。哪里料到,后来沈先生却不愿意借用他的名义接我母亲到上海向国民党要还女儿。沈先生当时自然也有自己的困难,没有什么可以厚非的,可是王会悟至今还像一个年轻姑娘那样单纯、那样热情,那样看重朋友之间的友谊。

李达也表示高兴我的到来,不过他一本正经地诚恳地对我说:“以后你千万别再搞政治了,就埋头写文章,你是有才华的。”第二天他还拿出大张宣纸,兴致勃勃地给我写了一幅中堂,勉励我专门从事文学创作。这一来,他一下就把我想要向他说的话,全堵住了。他虽是书生学者,可是比起我来自然是老谋深算,他可能猜想到我这次来北平找他的本意。他一点不谈,也不问,只带着我去俱乐部游玩,打球、喝茶、吃冰淇淋。他背着照相机,给我拍照,把他同一个女友的放大照片给我欣赏。他几乎天天都有宴会,在北平的一群大学教授轮流请客。他的确变了,变得风流潇洒。可是我总怀疑他是装的,是装给我看的,也是装给许多人看的:好像李达已经不再是红色教授,不特不参加实际斗争,而且看破红尘,是一个很随和、无所谓,无党派背景的一般教授罢了。他担心什么呢?他不是刚从泰山、从冯玉祥将军那里回来不久吗?他不是曾向冯将军讲授《资本论》吗?他顾虑什么呢?我也注意到有几个年轻的人,一来他家就到正院南屋的一间大客厅里去了。这些人从不进北屋,也不在这里吃饭。王会悟和孩子们也不和客人接触。这些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呢?我怀疑其中一定有党员,或者有靠近党的人。但李达不让我见他们,在我面前也从不提到他们。有一次,大约是我到他家已经四五天的时候,李达忽然提醒我去看女作家谢冰心。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还特地派了一位女士陪我一道去。我过去见过谢冰心一面,那是一九二六年,我在北京跟着胡也频,沈从文,还有沈从文的熟人谢冰心的弟弟谢冰季一块去的,我是以一个年轻小作家的妻子的身份跟着去看望一位名作家的。她或者只把我当成一个“小读者”,看成是她小弟弟的朋友而已。那一次她跟我谈话了没有,我却不记得了。一九三一年我在上海编《北斗》,曾写信向她约稿,她慷慨地给了我一篇,增加了我对她的好感。现在忽然去看她,这中间又经历了也频的惨死和我的被绑架,是否显得唐突冒昧?我们之间能谈些什么呢?李达这位教授我是清楚的,我对他充满了信任和尊敬。他的著作,他研究的、宣扬的都是马克思主义,但在家里处理家庭生活,他对待王会悟,却实在有些封建气味。但我能始终被他照顾,始终保持和王会悟的友谊,能够和她经常来往,谈心,就在于我看到并且了解他这一点,我小心注意丝毫不去触犯他,我只是他的一个忠实的学生。我总愿意保存我和王会悟的友谊,我认为王会悟也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