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走到中山路口,准备乘公共汽车,斜路忽然走出来一个人,顺手把我的提包抢了过去。我大吃一惊,转头一望,原来是韩侍桁。韩侍桁是一九三一年我在上海时认识的。那时左联常派自己的盟员去大专学校讲演,在学校建立左联小组或左联领导的文学研究会,我和韩侍桁曾有几次一道去;我还去过他的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开了左联,仿佛听到过有人传说他的坏话,但不很确实,我只能将信将疑。这时他在南京正为中山文化教育馆翻译一本《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大概是这样一本书,书名记不清了)。我搬到苜蓿园后,他跟着姚蓬子来过一次;这年春天,来得多了几次,暑期中还问我要稿子。他说他打算编辑一个杂志,定名《今代文艺》。他表明,这个刊物是另一个左翼刊物《文学界》的外围,是接近于周扬等一群人的。我那时与上海文艺界完全隔离,只知道周扬是左联的一名成员;《今代文艺》果真是倾向他们那就可以给他们稿件。因此我给了他一篇短文,《八月生活——报告文学试写》。文章后来刊登在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日的《今代文艺》。九月刊物便被查禁了。但这时,我正要出走的关头,他忽然出现在我的身边,不能不使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不真正了解他,摸不清他的思想倾向和政治身份。看他平日对我的言论,好像他只专注于他的翻译;但在我脑中也曾有过一个问号:他搞翻译何必要住在南京呢?除了和中山文化教育馆的关系外,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关系,我是摸不清的。这时我有一点慌张,我忙说:“我要到火车站去接一个朋友。”他笑了,说:“你有什么朋友?有朋友还要你自己去接?我不信。”我再三说“就是接朋友”,他只是摇头,不将手提包还我。正在这时,公共汽车来了,我要上车。他推着我上去,跟着他自己也跳上车,还说:“我陪你同去。”我真没有办法了。车子一直往北走,我不由得不审视他,而且惶恐地思索着,难道他是一个坏家伙,是国民党养的一条狗,他是在跟踪侦缉我吗?如果到了火车站,他发现我并不是来接朋友的,他会不会把我交给警察,交给国民党?他会不会……我只得镇静地对他说:“你真聪明,我不是去火车站接朋友,我没有朋友,我是要去北平看望李达的夫人。姚蓬子知道我去,我告诉他两个星期就回来;他答应我不声张出去。你怎么样?我希望你也不要声张,声张出去对我不好。我如果走不成,还会引起麻烦。我两个星期就回来。冯达一直病在床上,等我照顾呢。”
他不再说什么,友好地送我上了火车,我才勉强放下心来,但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临上车前一刻,他忽然又带来一个高个儿男人,并把我介绍给那个人。那人非常高兴地伸出手来,自己报名说:“我是王昆仑。你去北平吗?我也去北平,我们一路吧。”我真是目瞪口呆了,想不上车,也不行了;我提心吊胆,心不在焉地同韩侍桁告别。汽笛一声,我走进二等卧铺车厢,望着车外朝后方退去的景物,惘然地倒在铺上。为什么我这样倒霉,这样多难?北平之行的前途将是怎样呢?
二十五、火车上的邂逅
谁都知道,王昆仑在国民党是一个高级人士,是大人物,想当然是国民党党员。我知道他正在同我过去的好朋友曹孟君女士谈恋爱。我向来不喜欢谈论关于别人私生活的事;而且因我近年的处境,他和孟君的关系,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但我现在却怕他。怕什么呢?他这个国民党的高级人物,知道了我的行踪,会不会破坏我的计划,使我功亏一篑呢?我将怎样敷衍他呢?自从曹孟君在南京任职后,我们的友情就逐渐淡薄了。一九三一年,为营救在龙华狱中的胡也频,我到南京找邵力子先生,曾住在她的家里,我觉得她比较冷淡。她原是一个热情的人,也是事业心很强的人,为什么变得这样冷静、淡漠?也许是因为生活的变化引起了感情的变动。不过,这只是些小事。问题是:现在在重要的关口,我遇见了她的新朋友,是国民党的一个著名的高级人士,我将怎样对待呢?
我正辗转思虑,不知所措的时候,车厢外面有人敲了两下门。我赶快坐起来,出现在门口的这位瘦高个儿正是我担心见到的人。这时他显得非常随便,像老朋友似的,邀我上餐车去吃晚饭。我只得随着他走进餐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那时餐车都是吃西餐,价钱很贵,就餐的人很少。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谈。王昆仑很健谈,同我谈高尔基,谈果戈理,谈托尔斯泰,好像他知道我最喜欢读这些作家的作品;好像我的作品他也都读过似的那样熟悉。我慢慢竟忘记了我当时的处境,我的不安,好像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我也忘记了孟君曾对我的冷淡,忘记了他是孟君的新的爱人;又好像我过去不是和孟君熟,而是和他王昆仑熟一样的。谈话中他好像在为我设想似的,说:“你要做高尔基是困难的,因为你没有生活,但是你可以成为果戈理,你可以写官僚社会,我就是一个官僚,我还可以介绍你许多人物、许多官僚,许多材料、腐朽的官僚阶级的生活……”自然,我不会听从他的,走进他的官僚阶层;但他的表情,他说这些话时那种坦然、率直的神情,却是很吸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