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翻译家高植也来了。萧乾也来了,他是为《大公报》的“文艺”拉稿子的。现在表面上我有了点自由,我可以在家会客了。但实际上,我只是为着要飞出去,希望要找到我想找的人而制作的一些烟幕。我希望我能给人一点印象,在国民党的眼中,如今我真的成了一个顺天知命的人、侍奉老母的孝女,安心于有一个可以苟安的简陋的窠巢。我以这种姿态迷惑敌人,松懈敌人的防范,然后我才有可乘之机,才能远走高飞。那么暂时就让一群不理解我的人,甚至是不可能理解我的人,好心也罢,坏心也罢,去猜测,去胡言乱道吧。
这时,我得到一个对于我是最好的消息,就是我得到李达夫妇的消息。他们于一九三三年迁居北平;现在李达仍是一个著名教授。果真如此,我可以从他那里找到一条缝隙了,这条缝隙也许能透出一缕阳光,真是太好了!
李达是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建党时一大的代表。一大最后一天的会议移在浙江嘉兴南湖举行,便是李达的夫人王会悟联系布置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他曾在上海声明脱党,不参与政治活动,而专门从事马列主义的学术研究。他翻译论述唯物辩证法的专著很多,成了著名的学者。一九二二年我在党创办的上海平民女校读书,曾是他的学生。那时他主持平民女校的工作。一九二八年以后我在上海,与他们夫妇过从甚密。一九三一年胡也频被捕遇害,我曾避居他家。他虽然不倦地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但对党内某些工作,某些人的工作作风,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因此过去我们谈话时,他曾几次劝我和也频只从事文学创作,不要卷入政治漩涡。我们没有听他的,一个牺牲了,一个又陷进牢笼;但他始终是而且经常是照顾我的。他在政治上一直是一个严肃的、认真的马克思主义者。平时,还常有个别党员同志去他那里。因此,现在我认为如果找着他,便可以从他那里找到与党联系的机会,我要立刻与他们通信,得到回信后,我就去北平。
第三步,便是安排母亲和孩子们回湖南。这时,我不能把我的全部打算对母亲说。但母亲似乎懂得我的心情,她也什么都不说,好像命运已经这样安排定了,她情愿挑着这副重担,带着我的一对儿女,勇气十足地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底回湖南去了。是的,即使我什么也没有说,她也不问,但她察言观色,能够体会到女儿的痛苦,女儿的向往,而且勇于挑起重担,与我分忧。她在一九三七年收到我从延安寄给她的信后回信说:“我知道你一定要回到你的大家去的,也相信你不会舍弃我们这个小家的。”多好的母亲呵!我把当时几篇文章换来的稿费全给了她。她来信让我宽心,说她的挚友蒋毅仁可以照顾她。蒋毅仁的丈夫是地主,但她在家是受歧视和排挤的,因此她长期独住在常德。母亲便住的常德忠靖街蒋毅仁的房子,可以不付房钱,而且还可以把租出去的另外几间的租金,每月挪来作家用。这幢房子是用我母亲的名义、实际是她的女友蒋毅仁平日一点积蓄买下来,为自己养老送终作准备的。母亲告诉我这些,是让我知道,在困难中,在战乱的年月,蒋毅仁对她、对我的子女都有一份很重的情谊。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我把母亲接到北京;毅仁不愿离开故土,我便按月寄十五元生活费给她,直到她离开这个人世。
二十四、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九三六年的五月十四日,是我三年前被绑架的日子,我去北平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从沈岳萌(沈从文的胞妹)处要到一张去北平的往返免票。那时她在南京铁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张二等卧车厢的免票。这种免票凡是铁道部的职员都有,不论旅途远近,都可以乘坐。同时我去信给李达夫人王会悟,告诉她我要到北平看望他们。我故意向姚蓬子透露我去北平探望王会悟的打算,说大约两个星期可以回来。我还假意托他们好好照料病中的冯达,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启程的日期。姚蓬子是否把这事报告了国民党和怎样报告的,我都不知道。这天谭惕吾、方令孺恰巧都来看我,看见我情绪很好,都诧异地问我:“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曾经是我的死日,现在又变成是生日了。”她们始终没有弄懂,还以为真是我的生日。
大约就在一两天后,我一个人悄然地离开了苜蓿园。我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装在一个普通的麦秸编织的提包里。走到路口,我回首望了望这屋子的茅草顶,也许就要同这间屋子永别了,同这三年来的痛苦永别了,我可以找到党的关系了,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压制不住心的跳动,真以为自己长高了一截,脚不是站在地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