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莎菲女士的日记(118)

莎菲女士的日记(118)

作者:丁玲

二十二、伤寒病

苜蓿园像荒村里的一座草庵,我奄奄一息地蛰居在这里,似乎应该打扫尘心,安心等待末日的到来,然而我心里整日翻腾,夜不能寐。在春雨绵绵的时候,在夏蝉喧噪的炎日,我常常独自伫立在屋檐下,仰望云天,辗转思谋,下一步棋该怎样走呢?母亲终于又来了。她是无法拒绝在困境中的女儿的请求的。冯达病假超过半年,不能再领工薪,他是我的负担,精神上的、物质上的,但我不能一下把他推掉,因为我还可以借助他。我把他安顿在后边的灶屋住,隔离开来。现在他的作用,只是让国民党人看来,我还是不忍弃他于不顾。他也只表明他的无可奈何勉强陪我度过这难熬的岁月。表面上我们还是夫妻,他的存在,还可以掩护我,让国民党放心,似乎我已消沉,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正当我暗自打算如何跨出新的步子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身体无法支持。不知为什么我每天下午发烧,时间长了,人没有一点精神,疲惫不堪,我怀疑是不是我传染上了肺病。我去医院照了片子,但没有结果。这个医生这样说,那个医生那样说,吃了一些药,毫无效果。就这样每天继续发烧。我先还瞒着母亲,一人放在心里着急。后来病越来越厉害,整日整夜咳嗽,咳得头痛脑胀,不能平睡。我真害怕了,我不能不担忧。假如我的病治不好,我将怎样呢?各种各样的想法,啃着我的心。我已经受尽了罪,如果就此死去,对我倒是一种解脱。人世间任什么我都可以不留恋,都不牵挂,母亲也好,孩子也好,我都能狠心丢掉。但我只有一桩至死难忘的心愿,我一定要回去,要回到党里去,我要向党说:我回来了,我没有什么错误。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条件下都顶住了,我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党的事。但我知道,由于敌人散布的谣言,现在我处在不明不白的冤屈中,我得忍受着,无法为自己辩白,洗清倾倒在我满身的污水,我还陷在深井里。这样又拖了一个多月。病毫无转机,我只得向母亲说:“妈!我得花一笔钱了。不是住普通病房,我要找中央医院的内科主任替我治病。听说这个主任医术高,只是非常势利眼,对头等病房的人才看得仔细,对普通病房的人就差得多了。妈妈,我得设法弄钱。可是从哪里来钱呢?只得向姚蓬子暂借二百元。我想他是能答应的,他父亲有钱;不过一定得还他。你看你还能从家乡想点法子吗?”我母亲看见我的态度认真,感到事态严重。她担心地说:“你自己的病你自己应该清楚。你自己做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的为人,你是了解的。我一生都不求人。凭我几十年在家乡的一点信用,几百元钱还是可以张罗得到的。你千万不能耽误,先借点钱,治了病再说。”我小的时候,父亲病重时,母亲即刻把她的陪嫁衣服、首饰、古玩、家具全都卖了,替他请医买药。父亲死后留给她一笔一笔大大小小的债务。她便把全部房屋田地变卖得干干净净,还清债务,只剩下一担儿女压在肩上,离开故土,到县城里自力更生,以小学教员的微薄薪金养育我长大。后来我能写作拿点稿费,却因自办出版社亏本负债,最后还是她寄来三百五十元偿清债款。这两年,我自然更没有分文能给她。在湖南乡下,麟儿就全靠她双手撑持,我连问都不敢问她们是怎样熬过来的。现在在如此险恶的处境中,我又病倒,除了再向她伸手,别无办法。母亲几十年来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把什么都耗在我这个孤女身上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为她的苦心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妈妈呵!这是由于我的不孝吗?是你的命苦吗?你是那样热情地以助人为乐,那样胸怀坦荡,把痛苦踩在脚下。我是你惟一的女儿,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却总是拖累你。我一定要学到如你那样坚强,我要活下去,为人民做事,对国家做贡献。我不能倒下去!至少我不能把我个人应该承担的负担再交给你。我应该洗清自己,还你一个干净的女儿。那么,好吧,让我先治好病,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前走。有你,亲爱的妈妈,我应该无所畏惧了!

第二天姚蓬子从芜湖回来。我请来中央医院的内科主任就诊。他显得很有把握似地说是肋膜炎,需要住院治疗。我住进了二等病房,单间,一天要四五元。我落落大方一次交了两百元住院费。果然,医生、护士川流不息地来到病房。主任说先治咳嗽,又照片子,又电疗,又打针。可是仍不退烧,热度有增无减。白天,我烧得认不清人;方令孺来看我,守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但到了夜晚,由于用冰凉的酒精擦身,我才比较清醒。我按医生说的,临时雇了一个保姆守夜,她为我全身按摩,这样我才感到稍安。我心里昏沉沉地,灰暗暗地,什么痛苦,全无感觉,人都麻木了。但我仍有心香一炷,默默祷告着:“我不要死啊!不能死呵!天可怜见,让我活下去呵!”我注视着窗外,万籁俱静,我揣测着明天,盼望有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