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令孺是一个诚实大方的人。抗战初期,我在延安时,曾经向她要过一部《昭明文选》;那是因为毛主席曾经对我说,他缺少一部《昭明文选》。她特地买了这部书寄给我。我们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只是悄悄地高兴为别人尽了一点力。她知道我是为谁要的。
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后,她到北京时总来看我,还在我家住过。她的仪态仍然与那时一样,总是很文静地对我谈一点她的新的感受。一九五七年,继全国作协的批斗大会后,在全国妇联召开的一次批斗我的大会上,我望见她了。我为她很不安了一阵。我深切了解她,她一定为我非常非常的难过,可是这时她无法对我表示同情,也无法安慰我,分担我的忧愁了。二十二年后,一九七九年,我回到北京,打听到她已经逝世,我不免凄然欲泣。我常想念她的一生,她的为人,想到她曾为我分担苦痛。她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有非常美丽灵魂的人,是一个好人,我一定还要写她,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任情呼唤你,方令孺同志!
二十、母亲呵,何时再见?
母亲完全不像以前的母亲了。记得我小时候,不管她经受了多么大的挫折痛苦,她总能保持她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态。她冲破封建习俗,入学读书,勤奋好学,抱负远大,以救国为己任。我弟弟死后,她从绝望中努力自拔,四处奔走,为贫苦人家子女办工读学校。“五四”、“五卅”运动时,她热情澎湃,带领学生教员去大街讲演。我有时也曾看见她烦闷过,甚至唉声叹息,但不多久,她便又奋身振作。我们母女一直是心心相印,互相体贴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她为大势所迫,难舍难分地离开了心爱的学校,但仍是满怀豪情。一九二九年在杭州与我们同游西湖,饮酒赋诗,似乎是一个完全不知忧愁为何事的幸福老人。我和也频陪她都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够用。一九三一年也频牺牲后,我送麟儿回湖南老家,我抑制痛苦,强打精神,把死讯隐瞒着,骗过了她,她慷慨勇敢地担起抚育幼儿的责任。但现在,我看见的母亲老了;不只年龄、面容老了,而且心情显得寂寥,似乎同我隐隐有点距离。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一声也频的事呢?她什么时候知道他牺牲的消息的呢?我压根没有告诉她,她也从来不问我。现在我们身边多了一个她完全不理解的陌生人,她也不问;好像她老早就知道,就认识,而无须打听。我想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她不问,我便也不说。我们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怕碰着这些充满苦涩的现实。妈妈呵!你叫我怎么向你说呢?我知道你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会痛苦的。但假如我把什么全告诉你,你会更痛苦。你为我辛苦半生,你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无条件地支持我;而现在我却连累你,把你拖在这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叫我怎么说呢?母亲在明瓦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提出要到上海去,她的一些朋友们在那里等她。她参加了一个什么会,又作气功又治病。妈说她对世界,对人类都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于是她学气功,学治病,扶困济贫,总还有点用处。我心想这也许是一个搞封建迷信的会道门。但母亲坚持说这不是迷信,她是把这当成科学来认真学的。她承认这里面可能有一部分人是死脑筋,迷信,可是她是用这个方法来修身养性,治病救人的;她是不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她一定要去上海,在上海把功夫学深一点;她应许我一百天以后再回来看我。我只得让她走了。我很想托她在上海找党的关系,但又觉得她是办不到的。上海的朋友中她只认得王会悟,而王会悟这时已随李达去了北平。我把这话忍住没有说出来。我只要求她一定回来,因为我实在希望她能把孩子们带回湖南。九月下旬她回来了,在上海只住了九十天。但回到南京没有住上二十天,便无论怎样要返回湖南。她说家里还有许多未了之事,来时也只打算把孩子交给我了就回去的。现在已是秋天,再拖下去天气冷了,洞庭湖水低落,路上便不好走了;而且她带出来的那个女佣人想家,也吵着要回去。我很明白,此地本非我们母女久留之地。她是不能把老家的房子、和一些纤纤绊绊的杂务、人事完全弃之不顾的,她还需要生活。但现在就要她带两个小孩回去,的确是太难了。不过孩子迟早一定也要走开的,我不能让孩子困住我。我现在要用孩子和妈妈,暂时留在南京作为人质(国民党不就是这样希望和安排的吗?),换得敌人对我的疏忽,松懈对我的防范。有朝一日,到了那一天,我能远走高飞时,我一定要想办法预先安置他们,让他们都回湖南去。老家的那个安身之地,那个简陋的窠还是很重要的。我现在是再无别人可以依赖的了,归根结底还是只有母亲呵!这样,我只得同意。十月中旬她就带着那个女佣人乘船先回湖南去了。亲爱的妈妈,你一定要回来!我们何时再相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