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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87)

作者:陈映真

“我把整个会计、财务部门全部撤走,Finegan先生,以便避开一切嫌疑,只留Frank供你们査询。”蔡景晖拉长着脸,用流利的英语说,“可是你必需为我,为晖煌行的名誉负全部责任!”

蔡景晖于是拂袖而去。

十一日上午,稽察小组做出了这样的结论:晖煌行没有任何营私、渎职的证据。小组附带提出若干改善晖煌行财政工作的建议。

十一日下午,四时许,南西溜到公司外头打电话到小公馆来,Finegan先生已经下达命令,密告者业务部台北区主任Fred杨和相关的其他五人,立即开革。另外并打好了由Finegan先生署名的道歉信给蔡景晖。“刚刚打完开革信。”南西在电话里说。

蔡景晖挂上电话,走到酒柜前新开一瓶ChivasRegal,和赵尔平沉默地对喝。

“他x的!我们赢了。”

蔡景晖叹了一口气,这样说。

“哦。”赵尔平说。

赵尔平到浴室里刮胡子。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满是烟熏的、油腻的而疲惫的,方型的脸孔。他回到小餐桌上,用一条新的干毛巾擦着刮过胡子的下巴^蔡景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加拿大进口的猪肉罐头。

“你开罐头。我去洗个澡。”蔡景晖说他x的!”

赵尔平噪饮着满杯的ChivasRegal,脑筋里一片空茫。下一步怎么办?他用心地想着。下一步,他想道:他得对于公司对他的不信任,表示抗议,不,还得提出辞呈!Finegan先生非留他不

可,他对自己说,否则对香港总部也不能交代。香港总部那个美国老头Marston先生对他不错,Finegan先生不是不知道

蔡景晖从浴室里出来,只围着一条浅蓝白花的瑞士浴巾。他一身白膘,背上有一块拳头小的,暗红色的胎记。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碗冰块,丢进自己和赵尔平的杯子里。

他们沉默地互相举杯,吃加拿大的罐头猪肉,抽烟,慢慢地喝酒,直到门铃怯生生地响了两三声。

蔡景晖去开门。南西回来了。大门关上后,南西把皮包丢到客厅的沙发上。蔡景晖拥抱她。

“我好怕,”南西说,“你不知道,我好骇怕……”

他们开始接吻。蔡景晖的浴巾忽然掉在地毯上,赵尔平看见了蔡景晖怒然勃起的男性。他抓起衣服,默默地绕过他们俩,独自开门走了。

就这样,他在这荒芜的三天之后,开着车子回到医院来。现在,他看着病床上弥留不去的,生命的细丝。他的父亲赵庆云,依旧沉落在那至深无可测度的,生命的昏迷之中。赵尔平觉得,现在,病人呼出来的气,似乎比吸进去的多。可是吸进去的,全是氧气筒里的纯氧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这时邱玉梅推开门进来了。她把两三张不同颜色的住院部的收据,默默地交给了赵尔平。

赵尔平于是无端地想起了被赤裸的Ken蔡抱在怀里的南西。

“我今晚住这儿。”赵尔平忽然说,“你就回去吧。”

“噢。”邱玉梅说。

她安静地从病房的柜子里,取下一张折叠的行军床,把垫被铺上去,再盖上印着浅紫色碎花的白被单。她然后把干净的枕头和毯子,搁在行军床上。

“谢谢。”赵尔平说。

邱玉梅微笑着离开了病房。“赵先生再见。”她说。赵尔平看着那干燥、洁净的行军床,忽然感到三天来不曾回去洗澡的自己的龌龊。

看这个样,父亲的终末,恐怕是三五天里的事了。他凝视着病床上的父亲,这样想。他于是想起了他的弟弟南栋。

“找他回来,我要看看他。”

两星期前的一个晚上,趁着邱玉梅在病房浴室里洗水果,他的父亲在用过医院准备的晚餐后,叹息似地这样对他说。

六岁那年,他第一次看到弟弟。那是一个深冬的上午吧,林荣阿叔和阿婶,带着他到警备总部军监去。“带弟弟回来哦,”出门前林荣阿婶关心地说。他还记得,大门两边,有两个岗哨子。

荣阿叔和阿婶掏出身份证,岗哨的兵打手摇的电话和里边连络。他们于是被带到一个会客室里。林荣阿婶用抖颤的双手把弟弟接了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包裹在破旧却是干净的襁褓里的他的小弟弟,于今想来,大约是哭累了才睡着的吧,小脸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上小学四年级时候;弟弟都四岁了。大约是打那时起,弟弟的秀美,就受到大稻埕街坊上一切人们的注目。大而清澈的眼睛;朱红的,小小的嘴唇,笑起来就露出一排细细的白牙齿;深黑柔软的头发……。他记得弟弟出奇地安静,却总不羞赧。那时候,他宝贝似地带着弟弟在林荣诊所的,古老的,大稻埕的亭子脚玩,听着邻居的姐姐、婶婶、阿姨们夸他弟弟长得俊,他就打心里得意。“真像个女孩儿哩!”她们总爱这样说,并且总要塞给弟弟一两片糖果,而他总也能分到他的一小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