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天下事阳差之中更有阴错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进到内帘余十七房是处不曾分着恰恰分到这位娄公手里。那日正逢他晚餐已过酒醉饭饱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他点上盏灯暖了壶茶一个人静静的把那些卷子批阅起来。请问他那等一个宁刻勿宽的人阅起文来岂有不宁遗勿滥的理?当下连阅了几本都觉少所许可点了几个蓝点丢过一边。随又取过一本来看了看“成字六号”却是本旗卷。见那三篇文章作得来堂皇富丽真个是“玉磐声声响金铃个个圆”。虽是不合他的路数可奈文有定评他看了也知道爱不释手不曾加得圈点。便粘了个批语。才想印上荐条加上***荐上堂去忽然转念一想道:“不可。一则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况且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个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倘然荐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认作我有意要收这个阔门生我的清操何在?”便把那批语条子揭下来就灯上烧了。在卷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子也丢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阅看。
正在看着只听得窗外一阵风儿扫得窗棂纸簌落落的响吹得那盏灯青焰焰的光摇不定。他不觉一阵寒噤连打了两个呵欠一时困倦起来支不住便伏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才合上眼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颜鹤仙骨姗姗手中拖了根过头拐杖进门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他梦中见那人来的诧异礼也不还便问道:“汝何人也?无故到我这关防重地来何干?”只见那老者蔼然和气的答道:“正是予‘何’人也。”因把那枝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来特为着这本‘成字六号’的卷子报知足下此人当中。”他一听这话觉得是说人情来了便一脸秋气说道:“怎的我问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况我奉命在此衡文并非在此衡人。便是此人当中文衡谁掌?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来干这闲事!”又听那老者说道:“郎官不可这等执性。‘士先器识’果人不足取文于何有?何况这人的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他那里肯信这话便说道:“多讲!我娄某自来破除情面不受请托那个不知?难道独你不曾听得?”那老者叹了一声道:“不想这人果的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还须大大费番周折!”
他听得当面给他出了这等两句考语就待站起来奔了那老者去。不想才得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来眼前早不见了那个老者自己却依然坐在那个座儿上。再看了看那盏灯点了有寸许长结了两个鬼眼一般的灯花向着他颤巍巍乱动他才悟到方才经的是番梦境。呆了一刻说道:“然则梦中所见的鬼也非人也。可见我的这团浩然之气鬼也吓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经!”说着剪了剪灯花仍待批阅他手下那本卷子。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丢过一边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号”那卷。
他正在诧异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臌了进来又闪了出去高高的掀起。只这一掀早从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他见那位长官不是个寻常装束不道那“浩然之气”也就有些害慌了连忙站起来避在一旁问道:“尊神何来?有甚的指教?”只听那神道说道:“你既知吾神‘何’来怎的还悟不到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列公你只看这娄公浑不浑!他见那神道也像是为找他托人情而来的虽神道也罢他也竟敢合他使一使那牛一般的性儿。他却绝不想“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诚为枉法营私原王章所不宥;要知“安老怀少亦圣道之大同”。一味沽名已不是爱名;有心干事必不能济事。无端任怨终不免敛怨;苦不进情定转至悖情。自世上有这班执性矫情的人凡是一事到手没人从旁救补一句他倒肯斡旋合人共事;没人从旁赞扬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着一个字他便道是托人情这桩事、那个人算休矣。这班脚色要叫他去参政当国只怕剥削天下元气不小!
闲话少说。却讲那个娄主政见那神道说也为着那本卷子而来他便立刻反插了两只眼睛说道:“这事又与神道何涉?
要来搀越!从来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谓神聪明我娄某也不-懂;谓神正直我类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一句话不曾说完只听那神道大喝了一声道:“唗!住口!”他底下这句话大约要说:“便是神道来说这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那神道的性儿也是位不让话的不容他往下说便兜头一喝说道:“狂徒!看你读圣贤书司举错权虽是平日性情失之过刚心术还不离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响应的道理来教诲你。你怎的读书变化气质倒变成这等一副气质来!可不是不知教诲么?”说罢声色俱厉二目神光炯炯直射到他脸上来。直吓得他一身冷汗战兢兢的道:“尊神宥我愚蒙留些体面待娄养正把这本卷子荐上堂去勉赎前愆何如?”说道便连连的拜叩个不住。那神道才有些颜霁说道:“既知悔悟姑免深求。”他只道那神道说完这句便好走了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却转向里来。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么时候进来早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又见那位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那老者干笑了一声道:“不想这样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们戴纱帽的来说才说的成!”说着便拄着杖站起来那位神道倒随在身后还扶持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便听得外间的门风吹的开关乱响吓得个娄主政骨软筋酥半晌动弹不得。良久良久听得没些声息了才巴着帘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门依旧好端端虚掩在那里他那个跟班的却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张板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