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点点头道:“你的头场文章几个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闲一闲抄出来那文章却还见得人。”太太是听了个儿子在场里摸不着好水喝便问丫头们:“怎么也不会给你大爷倒碗茶儿来呀?”说着便叫:“长姐儿。”
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可谓“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那知有这位惯疼儿子的慈母就有那个善体主人的丫鬟。
太太才叫了声“长姐儿”。早听得长姐儿在外间答应了声“嗻”说:“奴才倒了来了!”便见他一只手高高儿的举了一碗熬得透-、得到不冷不热、温凉适中、可口儿的普洱茶来。
只这碗茶他怎的会知道他可口儿?其理却不可解。只见他举进门来又用小手巾儿抹了抹碗边儿走到大爷跟前用双手端着茶盘翅儿倒把俩胳膊往两旁一撬才递过去。原故为得是防主人一时伸手一接有个不留神手碰了手。这大约也是安太太平日排出来的规矩。大爷接过茶去他又退了两步这才找补着请了方才没得请的那个安。大爷是“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远远儿的哈着腰儿虚伸了一伸手说:“起来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喝了那碗茶。那长姐儿一旁等接过茶碗来才退出去。这段神情儿想来还是那时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儿的排场今则不然。今则不然又是怎的个情形呢?不消提起。
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此时才得腾出嘴来把程师爷并他丈人不同来的原故回明又问了父亲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阵舅母、岳母。安老爷道:“你也闹了这几天了歇歇儿去罢。”公子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退出来。
金、玉姊妹两个正在那里给婆婆、舅母装烟那位亲家太太是惯下来了总是自己揉一袋烟丫头拿过香盘子去点。
安太太接过烟去说:“你们也跟了去罢。”他姊妹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只笑着答应。太太道:“这有甚么脸上下不来的?我告诉你们作了个妇道夫妻之间这个大礼儿断错不得;错了人家倒要笑话。”二人才答应去了。及至到了自己屋里小夫妻三个自然也有一番仪节情致不待烦琐。
不一时张亲家老爷也回来安老夫妻迎着他道过乏。他坐谈了一刻便过女儿房中去。安老爷因他也须到家歇息歇息便说:“过日再备酌奉请。”随又带了公子亲自过去道乏。
张太太也“杀鸡为黍”的给他那位老爷备了顿饭。这日里边正是舅太太给外外接场他阖家就借此补庆中秋。接着连日人来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两天客。
那时离出榜还有半月光景这半月之中凡是下场的最好过也最不好过。好过的是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桩大事且得消闲几日。不好过的是出得场来看着谁脸上都像个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来再把自己的诗文摹拟摹拟却也不作孙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觉得自己某处不及他出色某句不及他警人。方寸中是顷刻楼台顷刻灰烬转消闲得不耐烦。安公子更是个要好的人何况他心里还比人多着好几层心事!觉得望着放榜那个日子更有个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只这等挨来挨去风雨催人也就重阳节近。
话分两头。书中按下这边踅回来再整贡院里衡鉴堂那三位主考。却说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门听宣见钦点入闱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门回避自己立刻从午门进了贡院。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内帘各官也随着进去关防起来。
紧接着便有顺天府尹捧到钦命题目。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齐上堂打躬参见就请示主考的意旨: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凭遵奉去取。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开口说道:“方今朝廷正在整饬文风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若止靠着才气摭些陈言便不好滥竽充数了。”那一位方公也附会道:“此论是极。近科的文章本也华靡过甚我们既奉命来此若不趁着实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诸公就把这话奉为准绳罢。”那位旗员主考也随着人云亦云。
众房考都晓得二方的文章向来是专讲枯谈艰涩一路的所以此议论。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评的公器所谓“羽檄飞书用杖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好拿着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围范?大家心里都窃以为不然却又一时不好空口争得。只得应着下来依然打算各就所长凭文取士。不想内中有个第十二房的同考官这人姓娄名养正号蒙斋是个陕西拔贡出身洊升刑部主事乃伪周天册万岁武则天时候宰相娄师德之后。他从年轻时候得了选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干”的那番见识究竟欠些褒气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乡介介在朝侃侃”。久而久之弄成一个执性矫情的谬品老着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话不合便反插了两只眼睛叫将起来。因此等闲人轻易不去傍他。他却又正是专摹二方的文章的科甲因此听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议论大是佩服便高谈阔论的着实赞襄了一番。众人也不去搬驳他各各默然而退。只这一番别一个不知怎样安公子的功名已是早被安老爷料着果的有些拿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