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很快就引起我的兴趣,但是读《红楼梦》时仅看完前几回,就没法继续下去。一直到父亲去世后,才将这本书仔细地读了一遍,也开始背诵其中的诗词。由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与书中的情节产生共鸣,从而欣赏和感受到曹雪芹深入细致的文笔,丝丝入扣地将不同的人物情景逐步描写出旧社会的一个大悲剧。四十多年来,我一有空就会看看这部伟大的著作,想象作者的胸怀和澎湃的感情,也常常想象在数学中如果能够创作同样的杰作,是如何伟大的事情。
我个人认为,感情的培养是做大学问最重要的一部分。汪中在《汉上琴台之铭》中有句云:“……抚弦动曲,乃移我情。”《琴苑要录》:“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没,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仰天长叹曰:‘先生将移我情。’”这一段话,我深有感触。立志要做大学问,只不过是一刹那间事,往往感情澎湃,不能自已,就能够将学者带进新的境界。
父亲去世以前,我学习了不少知识,也读了不少好文章。但他的去世,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感情。我读《红楼梦》,背诵秦汉六朝的古文,读司马迁的传记,《报任安书》、李陵《答苏武书》、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等文章,这些文章的内容都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中。文天祥说:“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足可以描述我当时读书的景况。除了中国文学外,我也读西方的文学,例如歌德的《浮士德》。这部歌剧描述浮士德博士的苦痛,与《红楼梦》相比,一是天才的苦痛,一是凡人的苦痛,描写苦痛的极致,竟可以说得上是壮美的境界,足以影响人的性情。就这样,父亲去世和阅读文学,这大半年感情的波动,使我做学问的兴趣忽然变得极为浓厚,再无反顾。凡人都有悲哀失败的时候,有人发愤图强,有人则放弃理想以终其身。黄仲则诗:“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诗虽感人,思想毕竟颓废,使人觉得乌云蔽天,难怪黄仲则一生潦倒,终无所成。反观太史公司马迁,惨受腐刑,喟然而叹“身毁不用矣”的同时,却完成了传诵千古的《史记》,适可藏诸名山大都。他在自传中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的挫败和郁结,反而使他志气更为宏大。四十年来我研究学问,处世为人,屡败屡进,未曾气馁。这种坚持的力量,当可追索到当日感情之突破。我一生从未放弃追寻至真至美,可以用元稹的诗句来描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遇到困难时,我会想起韩愈的文章:“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我也喜欢用《左传》中的两句来勉励自己:“左轮朱殷,岂敢言病。”此句出自《左传》晋齐鞍之战:“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败君之大事也。’”
做研究生时,我有一个想法,微分几何毕竟是涉及分析(即用微积分为工具)和几何的一门学问,几何学家应该从分析着手研究几何。况且微分方程的研究已经相当成熟,这个研究方向大有可为。虽然一般几何学家视微分方程为畏途,我决定要将这两个重要理论结合,让几何和分析都表现出它们内在的美。在伯克利的第一年我跟随莫里教授学习偏微分方程,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这个学科的创始者之一。从他那里我掌握了椭圆形微分方程的基本技巧,研究院的第二年我才开始跟随导师陈省身先生学习复几何。毕业后,在我的学生和朋友孙理察、西蒙、郑绍远、乌伦贝克、汉密尔顿、陶布斯、唐纳森、李伟光等人的推波助澜下,逐渐将几何分析发展成一个重要的学科,解决了很多重要的问题。
这是一种奇妙的经验,每一个环节都要花上很多细致的推敲,然后才能够将整个画面构造出来,正如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一样:“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尼采也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我和众多朋友开拓的几何分析,也差不多花了十年才成功奠基,虽不敢说是“以血书成”,但每一次的研究都很花费工夫,甚至废寝忘食,失败再尝试,尝试再失败,经过不断的失败,最后才成就一幅美丽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