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在京师逗留了一年多,不能得官,一气之下,漫游了河南的中岳嵩山、陕西的华山和豫陕之间的终南山,又南下江西,在九江与雷简夫订交。《忆山送人》诗说:“昨闻庐山郡,太守雷君贤。往求与识面,复见山郁蟠。”登庐山,见圆通寺的名僧居讷禅师,然后再赴虔州,直至接到父亲(苏序)于是年(庆历七年,1047)五月十一日逝世的噩耗,这才奔丧回乡。
苏洵离家后,苏轼便从张道士那里退了学,改由母亲亲自教读。计从道士张易简读书者已经三年。程夫人特别重视历史教育,因为历史事迹,不但启迪一个人的知识,更是培养品德、使能明辨是非的人格训练。她常常挑选古往今来人事成败的关键问题,提出来考问他的儿子,而她这个儿子反应敏锐,也都能回答得非常清楚扼要,母子二人,皆大欢喜。
程夫人教儿子读《后汉书》,至《范滂传》,不禁慨然太息起来。
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学问气节,深得乡里敬重,举孝廉,又举四行,受荐于朝廷,被派往冀州视察灾荒,范滂当时“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自入州境,一力纠弹吏治,铁面无私,甚至使贪官污吏,望风解印而逃。延熹二年(159)太尉黄琼任为府掾,范滂根据诏令,一口气检举州郡刺史太守以及权门豪家二十余人,朝廷不能尽采他的直言,他就辞官回家侍母。
当时宦官弄权,政风败坏,志士仁人,共起抗争,于是发生了党锢之祸。司隶校尉李膺、太仆杜密等二百余人下黄门北寺狱,范滂亦被小人攀诬在内,到第二年得逢大赦获释。
灵帝建宁元年(168),太傅陈蕃及大将军窦武谋诛宦竖官,事机不密,反被宦竖击败,于是大捕“钩党”,范滂也在党人名单里面。汝南督邮吴导奉旨缉捕,但他不忍去抓这样一位正人君子,在传舍里抱着诏书痛哭,范滂听说此事,便亲往县府投案,县令郭揖大惊,有意弃官与他一同亡命,而范滂不从。
他的母亲赶来与滂诀别,滂道:“仲博(滂弟)孝敬,足以供养母亲。我跟从父亲于泉下,存亡各得其所,望母亲割不可忍之恩,不要悲伤。”
范母说:“儿今日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儿既得令名,复求寿考,何可得兼!”
范滂再拜受教。回头对他的儿子,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而下场如此。”
听到这话的邻里和路人,莫不为之同声哭泣。范滂死,年才三十三岁。
苏轼读完这篇甚长的《范滂传》,十分感动,陡然问母亲道:“儿若要做范滂,你许我吗?”
“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母吗!”程夫人凛然答他。
令人慨叹不尽的,是苏轼少年读《范滂传》时,认为这个世界需要正直而勇敢的天才,立志要做一个为真理而不惜以死相争的巨人;到了历尽坎坷,才发现生命里仍是空无一物。当初,他用一片如火的热情来拥抱人生,不料四十年漫长的历程,却尽是错落的噩梦。
苏轼是个悟性很强的孩子,读书不错,生性好动,所以非常贪玩,和七八岁大的弟弟苏辙,二人课余不免做些抟泥弄沙、掏挖鸟窝之类的游戏,如《天石砚铭》说:“某年十二岁,于所居纱縠行宅隙地中,与群儿凿地为戏,得异石,扣之铿然有声……”高兴得如获异宝。
所居书堂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好多鸟雀在这些树上筑巢。程夫人最恶虐杀生物,严禁儿童婢仆捕鸟取卵。春天,雏鸟新生时,母鸟最怕的是天上飞的鹰鸢和地上爬的蛇鼠,这些东西惯于攫取巢中的卵和幼鸟。母鸟在这里巢居过几年后,相信人们不会加害于它时,便渐渐把巢筑到低枝上来,因为低枝近人,可以受到人类的庇护,吓退鹰蛇的入侵。苏家园子里,鸟巢低得小孩都可俯身而视,苏轼他们就常去观察幼鸟的动态,找些食物来喂它们,看到它们张嘴接食,呀呀乱叫,快乐得拍手大笑。
儒家教人要“推己及人”,再进一步就是要爱及同为有生之伦的大地上其他的生物,这种人道主义的精神教养,苏轼得之于母亲程夫人者为多。
他们园子里又常有一种羽毛非常美丽的桐花凤飞来,这种珍禽,难得一见,邻里认为这是苏家祥瑞的征兆。8
儿童都喜欢过年,而蜀中风俗也很重视度岁的年事。腊月中旬,亲戚朋友们就互送年礼,不论山珍海味、活兔子、大鲤鱼,都可以当礼品,也无所谓贵贱厚薄,量力而行。富人送出来的礼物固然光显;穷人舂米作糕,也一样是份年礼。将近除夕数日间,家家杀猪漉酒,彼此相邀到家里来吃顿年夜饭,苏轼诗所谓“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是为“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