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先生听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覈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这是实话,枸杞和野菊,都是药草,枸杞属于茄科,是生长原野路边的落叶灌木,其果实为枸杞子,皮为地骨皮,有增强精力、返老还童之功。苏轼服用一年后,获得显著的药效,颜面加丰,气色旺盛,他最担心的白发也日渐转黑起来;野菊有明目之效,对于时患目疾的苏轼,当然有益。所以,说嚼啮杞菊疗饥,固是诗人的夸张之辞,以此养生,则是事实,但以堂堂太守之尊,亲自采药原野,也算得上是穷境了。
住过一年,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慢慢习惯起来,精神也渐次安定。苏轼便差人到安丘、高密的山上去采伐木材,来修理破败的官舍、荒芜的庭园。动工后,发现园北有一废旧城台,台上视野很好,顺便稍加葺治,就成了一座高而安、深而明、冬暖夏凉、可以登临眺望的休闲之地。南望是若隐若现的马耳山、常山;其东则为庐山;西望穆陵,隐然如城;北为浩淼的潍河,风景甚是壮阔。苏轼要老弟给它取个台名,苏辙建议叫它为“超然台”,理由是:
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耶!熙宁八年(1075)十一月,台成,苏辙作《超然台赋》,苏轼作记曰: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苏轼“游于物之外也”的智慧,在《宝绘堂记》(熙宁十年作)中发挥得更透彻。文曰:“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则人为主体,人居“物外”,来欣赏物,则天下没有不可欣赏之物;“留意于物”,则物为主体,人陷“物内”,而随物之得失而流转。所以“游于物外”,乃是“无往而不乐”的条件。东坡少时读《庄子》有“深得我心”之叹,这种喟叹在后来现实政治的诡谲诈变之中,在争权夺利之中,在自己横遭诬陷之中,转化成透彻的智慧。这种智慧使他痛切地感到只有庄子的超越现象世界,“审乎无假,不与物迁”的哲学,才能打开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以齐得失、忘祸福、混贵贱,而与万物齐一。
苏轼从庄子哲学中体会出生命之最高价值,在于精神之独立与自由。一个人要达到这种境界,则必先排除无穷的物欲及放纵的激情,这两者都是使人不能超然物外的最大桎梏。
酒友赵杲卿(明叔)家贫好饮,不论酒好酒坏,只要能醉的都好。他嘴里常常挂着一句胶东俗谚:“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苏轼认为这句俗语“其言虽俚而近乎达”,就扩充其意,作《薄薄酒二首》,兹录其一: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密州为汉代盖公的故里,但年代湮远,已无子孙故迹可寻。苏轼于黄堂之北,修建了一座聚会所,名之曰“盖公堂”。
秦自孝公至于始皇,立法更制,对老百姓施以严酷的统治,曹参亲见战乱之余民不聊生的痛苦,初为齐相,以如何安集百姓的方法,遍问齐国的长老和儒生,但言人人殊,无从定策,访得胶西有个盖公,善治黄老之术,派人请他来商讨。盖公说:“治道清净,而民自定。”推类尽言,皆是与民休息之道。曹参非常钦佩他的见解,将正堂让出来给盖公住,用其言而齐大治,后来又以其所以治齐者来统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
熙宁变法,实施新政,只为急求有功,不惜以严刑峻法来实施聚敛之政,实与暴秦无异。老百姓的脂膏,已被剥削殆尽。苏轼自恨不在其位,无可挽救,更感叹近三年来,执政人物的此起彼落,但都不是医国之手,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苏轼此时向往盖公黄老之治,盖深感此时“与民休息”的重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