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恕将行,苏轼作《送刘道原归觐南康》诗,因为刘是史学家,遂牵连想起一辈历史人物,借来发泄心里的悲愤。如言:“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轻张汤。虽无尺棰与寸刃,口吻排击含风霜。”以孔融、汲黯比刘恕,以曹操、张汤比安石,而十分称赏道原那种知识分子所仅有的劲气,徒手搏虎的勇敢。
道原曾说那班得意忘形的新政人物,恰如喝醉了酒的狂人在手舞足蹈,不过引人发笑而已,故诗曰:“自言静中阅世俗,有似不饮观酒狂。衣巾狼藉又屡舞,傍人大笑供千场。”
十 惘惘出都
苏轼幸已逃过谢景温诬告这一关,出为杭州通判。离京在即,回首从政以来,忽已十年,当初一心以为参加了匡时济世的大事业,不料自少至长,努力追求的政治生活,竟如儿戏一般荒谬,幻灭的悲哀,令他惘然若失。
人生真有命运这样东西,挡在前面,引领人懵懂前行吗?尽管有人不肯承认它,以为人自有力主宰一切,不幸有更多的经验事实,使人们不得不承认:人,实在很脆弱,常被命运所捉弄。
苏轼未第制科以前,声名先已上达九重,初次诣阙陛见,英宗皇帝即欲破格擢用为知制诰那样的御前重职,宰相韩琦提到“馆职必先试而后用”的规例,英宗还说:“不知能与不能,才要考试。如轼者,有所不能耶!”君主的信任达到如此深切的地步,不能不说是罕见的异数。然而,谁能想到英宗会那么短命,还来不及用他就已崩殂。
神宗是个对文字很挑剔的君主,他先已喜欢苏轼的文章,初次召见,听了他那明快的议论,认为足以破疑解惑,即欲拔置左右,委为修注官。无奈格于王安石的反对,以后又屡在御前谤毁他不是个纯正的学者,终以谢景温的诬告,逼得苏轼只好自请外放。
士人从仕,能得人主的知遇,该是多不容易的造化,而苏轼是既得其“知”,而无其“遇”。
熙宁四年(1071)七月,苏轼挈带一家大小——继室闰之夫人、发妻所生现已十三岁的长子苏迈、去年新生的次子迨等,乘舟出都。先到陈州去谒候张方平,与在陈州做学官的弟弟苏辙晤聚。
船中无事,做了八首小诗,其中有一首说:
鸟乐忘罝罦,鱼乐忘钩饵。何必择所安,滔滔天下是。刚从政治罗网里脱逃出来的苏轼,一出都城,便觉天地辽阔,心想另求一个安身之地,应该不难,实在觉得没有违心背性,非要做官不可的道理。
陈州城北有个柳湖,是当地的一大名胜。湖边古柳万株,树皆合抱,南山老松,蛟龙蟠屈,苏辙曾有《柳湖感物》之作。
苏辙诗鄙薄柳花的浮浪而爱松性的坚实,这见解很合乎他的个性。但是老兄以为不然,和诗说:“子今憔悴众所弃,驱马独出无往还。惟有柳湖万株柳,清荫与子供朝昏。”这样的好友,为何要讥评它?何况宇宙万物,四时各有盛衰,南山孤松如压在雪底,即使“抱冻不死”,人家看不到,它也无法表显于世,还有谁来赞扬它呢?苏轼今日自有这个感慨:物各有遇有不遇,但是千万不能被埋没。
苏轼在陈州弟家,盘桓了七十多天。张方平因反对新法,于熙宁三年正月出判应天府而至陈州,哪知陈州的监司官,现在也都换了一班新进的后生,趋时兴利,道不相谋,方平说:“吾衰矣,雅不能事少年,不如归去,以全吾志。”遂向朝廷再三要请以南京留台名义告了老。苏轼作《送张安道赴南都留台》诗说:“我亦世味薄,因循鬓生丝。出处良细事,从公当有时。”
在陈州初遇张耒。耒字文潜,淮阴人,其时方从苏辙问学,所以起初别人都说他是“少公之客”。他的诗,学白乐天,务为自然平淡,尤精绝句,如《偶题》云:“相逢记得画桥头,花似精神柳似柔。莫谓无情即无语,春风传意水传愁。”苏轼称之曰:“文潜容衍靖深,独若不得已于书者。”至元祐中,苏轼在翰林,荐耒出任馆职,始为东坡门下四学士之一。
九月间,兄弟相偕同往颍州,晋谒致仕后闲居里第的欧阳老师。
欧阳修文章风节,负天下重望,但于英宗治平年间朝廷“濮议”中,被吕诲、彭思永攻击得灰头土脸。平生提携后进,不遗余力,但被门生蒋之奇造作“帷薄不修”29的蜚语,连遭污蔑,意冷心灰。自治平四年出知亳州后,就接二连三以体弱多病为辞,自请退休。到调知蔡州时,更是决心求去,门人蔡承禧劝他道:“公德望为朝廷所重,未及引年(规定告老的年纪),岂容遽去?”欧阳修叹道:“某平生名节,为后生描摹殆尽。惟有速退以全节,岂能更待驱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