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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50)

作者:李一冰

北宋士大夫间的风气,败坏到这个地步,也是苏轼所意想不到的现实。欧阳修一生更历忧患,精力早衰,他的头发完全白了,终年牙痛,已经脱落了好几个,两耳重听,本来是深度的近视眼,这时候,几已接近失明了,仅辨黑白而已。最严重的是患有多年的消渴疾,即今之糖尿病,时发时愈,全身肌肉消瘦,自言“弱胫零丁,兀如枯木”,以致步履维艰,更形衰老。

苏轼认为欧阳的年纪还不算太老,身体之所以坏到这个地步,显然是忧劳过度之故,只看自己还只三十六岁,头上已生白发,忧劳伤身,真不值得。《颍州初别子由诗》说:“……我生如飞蓬。多忧发早白,不见六一翁。”

唐诗以抒写感情为主,几已写尽人类情绪上各种隐微曲折的变化,穷极工致,后人很难在这上面更有超越的成就。而宋代的散文非常发达,宋人就以锻炼文章的方法,用之为“知性之诗”,别辟途径,与唐诗争胜。所以,中国诗史中,咏物诗为宋人的特色。

欧阳修的《日本刀歌》,又是宋人咏物诗中的代表之作,自己是此中高手,这次却出个难题给苏轼,要他为所珍藏的石屏风赋一首诗,于是便有《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诗:

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眉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崖崩涧绝可望不可到,孤烟落日相溟濛。含风偃蹇得真态,刻画始信天有工。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烂心难穷。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物,本是“死”的东西,要将它写“活”,实在不大容易。苏轼早年在凤翔时,写过一首《石鼓歌》,将历代文字流变间的人物,一一引进诗中,便将活泼泼的生命赋予了死的石鼓,后世评者认为胜于韩愈的旧作。

石屏风这个题材,更是平凡,不过石上有纹,颇似松影而已。苏轼运用其丰富的想象力,联想出两个画松的古人,因这两个画家生前不遇,想象这块石上的松影,定是这毕、韦二人,含愤地下的精气,沦入石中所形成的画面。经此点染,便在这本是“块然一物”的石屏风里,添入了画师的灵魂,写成一篇非常生动的好诗。难怪欧阳为之大乐。

欧阳修虽然须发尽白,满身疾病,但据苏轼说,气色甚好,谈锋还是很健。苏轼劝老师道:“已将寿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乐。”那些当权的人,只有辛苦,哪里能如老师这样自由自在的快活,这是安慰老人的话,但也想不到未及一年,欧阳便在颍州谢世。

兄弟俩在颍州欧阳家住了二十天后,于此分手,在苏轼的感觉中,认为相较以前三次分别,此次滋味特别酸冷。

兄弟两人,虽然一样的不得意,但是苏辙走得早,毛羽未伤,所以苏轼称之曰:“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苏轼自嗟临事如病热狂,不能节制进退,现在则像一个喝醉酒的人,摔了一个大跟头,幸而没有受伤,倒也吓醒了迷梦。《颍州初别子由》诗里,写尽只有兄弟二人自己才能体会的人生失意的哀伤。

苏轼自颍入淮,再过泗州时,记得五年前扶丧回蜀,在此遇到逆风,三日不能开航,船上人劝他向僧伽灵塔祷告,果有应验。苏轼认为只是“巧合”,大公无私的神明,何分厚薄,而做祷告的人,都只为了私自的方便。耕田的农夫希望下雨,而割草的人却要天晴,去舟要顺风,来船便将抱怨,假使人人都要祷告得称心如意,这神明岂不太难做了。

这次情形不同当年,万一再遭逆风,苏轼决定不再求神,怅然道:

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行至龟山(今江苏盱眙),诗曰: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苏轼从中国西南的边城眉山出来,而今将往东南的海滨,已经走尽了半个中国的一条直径,如此奔波劳碌,真还不知所为何来。

在泗州与一旧识的庵僧重逢,别来不过五年,但却发现他的头上也有白发了。时间是造物主之极大的公平,无分贵贱,无分劳逸,到时候都将同样老去,奔走道路的劳人和闲卧庵中的和尚既然一样,则又何苦如此“徒劳”。

苏轼离京时,还是秋暑难当的七月,一路盘桓,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始抵杭州,途程几已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