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但这不过是长时间的积郁,得一日的疏解而已。正如庄周之梦为蝴蝶,固然自以为是栩栩然的蝴蝶了,而从梦中醒来,则仍然是个蘧蘧然的庄周。
当时的杭州太守沈立,字立之,历阳人,以右谏议大夫出为江淮发运使,知越州,甫于今年正月才调到杭州来。他是个精勤吏事的好官,苏轼屡以“湖上棠阴”来颂扬他的爱民,两人相处不坏。而其他同僚,如监司张靓、俞希旦等,则大多是浮沉利禄的俗吏,苏轼常苦无可与言,但又不能不口是心非地敷衍他们,曾向老弟抱怨道:“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
苏轼天生是个率性任情的人,在虚伪的官僚社会里,不能乡愿,就变成了怪物“狂者”。他觉得自己从未矫世违俗,何以却与世俗格格不入。同乡岑象求将以提举梓州路常平还蜀,在送行诗里,苏轼倾吐苦水道:“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拙于林间鸠,懒于冰底鱼。人皆笑其狂,子独怜其愚。”苏轼自认疏懒和拙于应付,是他的无可救药的痼疾,此病不除,则其精神上之陷于孤独,也就很难自拔了。
人生,被命运播弄,发生变化,常在意外,如这变化竟然荒谬到令人不能自信时,则你已陷入命运的陷阱,遍身芒刺,动弹不得了。
在荆公变法所发生的政争中,苏轼是反对派中的少壮分子,他的激烈而动人的言论,为众目所共睹;他与保守派重臣间的交往活动,更被新政人物侧目疑忌。他是这样一个反对新政的彰著人物,却被派到地方政府来,地方官在职责上,必须遵守中央命令,执行新法,推行新政,否则即是渎职,所以他到杭州来做通判,本身即是一大讽刺。
江南是国家经济的命脉,在富国强兵的总目标下,重建财经政策的重点,必置于此。王安石要为天下生财,要充裕国库的收益,也必然要以全力督促这个地区积极进行新政。其时青苗、募役、市易诸法,都已先后颁布实施。募役法虽然也遭人反对,但实际施行时,倒还相当顺利,地方上的大地主,每户只消缴纳六百贯文的免役钱,就可免掉差役的痛苦,这办法甚受有钱人欢迎;拿不出钱来的贫民,本来服惯差役,只要不另加苛杂,也就无可反对;单丁女户,到底是少数,阻力不大。只是青苗法的流弊却很严重,起先是执行的官吏强迫推销“贷款”,现在则已到了受贷的老百姓还不出钱来,被官府逮捕、拷打、追保以致入狱等,一连串压迫的惨剧,就天天在地方政府的公堂上,热烈登场。
州政府里,问囚决狱是通判的职务。预言这恶法必将有此恶果的苏轼,却必须每日冠带整齐,高坐堂上,看衙役着力鞭棰这些穷人,在一片号哭声中,签署无情的判词——这是何等不堪的工作,这是何等荒谬的命运。
杭州发运使李杞和了前举游孤山诗,苏轼再以原韵答诗曰: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棰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百日愁叹一日娱。白云旧有终老约,朱绶岂合山人纡。…………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吾年凛凛今几余,知非不去惭卫蘧。…………苏轼刚强独立,不能首鼠两端,以一个激烈的反对论者,却无可奈何地来执行新法,一批一批囚首垢面的人犯,觳觫堂下,哭声震瓦,而堂上的这位通判,惭汗满脸,手执判笔,逡巡难下,落笔时几乎没有一次不是热泪盈眶,隐隐作痛的良心,总在汩汩泣血。
衙门旧例,除夕这一天,必须将狱中囚犯提出来逐一点名,这也是属于通判的公事。熙宁四年(1071)除夕,别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苏轼却须在都厅里值班,眼看铁索锒铛的犯人,一个个从堂下走过,执笔点名,一直忙到天黑,还没点完,不能回家。苏轼心想:我和他们没有两样,他们为了要吃饭才犯法,我亦不过为了生活才贪恋这份俸禄,做这违心丧志的事情。心底里有个冲动,很想学一学古人,将这些人犯暂时开释,让他们各自回家去过个年,但却没有这份胆量,暗自惭愧,作《题狱壁》诗: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苏轼就任后,公事就一直非常忙碌,即使向来酷爱山水,而且此身已在西湖,却无时间可以逛个痛快。郎中蔡准(蔡京的父亲)新春邀他游湖,苏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