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三年任期届满,苏轼遂于是年十二月十七日罢签到任。宋有“磨勘”之法,文资三年一迁,武资五年一迁,苏轼以磨勘得升官为殿中丞。宋吏,殿中省监、丞各一人,掌奉天子玉食、医药、服御、幄帟、舆辇、舍次之政。其实有官无职,只是衔名而已。
苏轼携家带眷,回开封去,自长安而至华阴,时又寒冬腊月,霪风凛冽,道路泥泞难行,只得全家留在华阴的旅舍里度岁,忍寒苦吟:
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腊酒送寒催去国,东风吹雪满征衣。(《华阴寄子由》)四 亡妻·丧父
治平二年(1065)正月,苏轼返京,与父亲和弟弟一家团聚。旋奉诏命,差判登闻鼓院。
这登闻鼓院是谏官组织中的一个单位,隶属于司谏和正言,掌管收受官民投递的章奏表疏,不论是说朝政得失、公私利害,还是理雪冤滥等,皆许到鼓院来击鼓进状,如为告密或检举官吏,并许密封呈进。吏民如有冤屈,都可借此申告,是北宋政制中一个很好的制度。
英宗皇帝自在藩邸,久已习闻苏轼的文名,是时,便欲循唐朝的先例,特命召入翰林,知制诰。
宰相韩琦以为不可,对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复异辞矣。今骤用之,则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适足以累之也。”
英宗说:“且与修注,如何?”
琦对曰:“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
英宗说:“未知其能否,则试之。如轼,有不能耶?”
韩琦仍然坚持苏轼年少资浅,未经试用,不可骤与侍从之职,最后决定依照一般通例,召试学士院,且与馆职。
殿陛间这番讨论的言语,不免外传,欧阳修还怕执政官中有与韩琦不睦者(暗指曾公亮),借此挑拨是非,所以特地向苏轼解说,苏轼道:“韩公所以于某之意,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8对于韩琦此举,倒是后来的史论家有很多批评,以为韩琦号为名相,但面对杰出异能的人才,仍计寻常尺寸,不能破格擢用,认为他太官僚化了。
二月,召试学士院。试两篇论文,题一为《孔子从先进论》,一为《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轼复以最高分的“三等”入选,于治平三年(1066)二月乙酉,得以殿中丞直史馆。
宋设三馆——集贤院、史馆与昭文馆,掌管校雠典籍,管理图书等事。馆职首重文才,故试论文,一经入选,便为名流,其职位高者为修撰,次为直馆,再次为校理,卑者曰校勘、检讨等。苏轼作《夜值秘阁呈王敏甫》诗,一时也颇有些许富贵气象:
蓬瀛宫阙隔埃氛,帝乐天香似许闻。瓦弄寒晖鸳卧月,楼生晴霭凤盘云。共谁交臂论今古,只有闲心对此君(藏书)。大隐本来无境界,北山猿鹤谩移文。苏轼既已回京供职,老父得人随侍,闲居南园已历三年的苏辙便开始活动,三月得为大名府推官。
但至五月二十八日,苏轼忽又逢丧妻之痛。夫人王弗时仅二十七岁,只有一个儿子,还不满七岁。他俩的婚姻生活只有十年,而这十年里面,正是丈夫出外求取功名,家庭残破,离合无常的艰难时期。她在家侍奉翁姑,勤俭谨肃,声闻戚党;到随夫游宦凤翔,深知她的丈夫缺乏社会经验,生性又大而化之,她就专心注意他在外面的每日行事,细心观察与丈夫交往的朋友,以她精明的头脑,帮他辨析人情事理,及时谏诤,避免上当。
王弗夫人的谨言慎行,正是苏轼所最缺乏的修养。她的精明干练,使苏轼对她产生很多依赖,隐然做了丈夫的护身神,而今一旦丧逝,怎不令他痛恸。
父亲也嘱咐儿子道:媳妇从你于艰难,将来,你必须要将她葬在其姑之侧。这在当时的家族观念里,是一种崇尚与敬爱的表征。所以苏轼作《亡妻王氏墓志铭》说:“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
苏轼对夫人王弗的敬爱,也永远不衰。后十年,熙宁八年(1075)的正月二十日,他在密州梦见夫人,犹是凄切难遣,作《江城子》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六月初六,殡王夫人于京城之西,后来运柩回籍,葬于翁姑茔墓之西北八步。